卻見之筠站起來往牀內竟試圖動太后遺體。</p>
“姑姑做什麼?”</p>
“爲保殿下週全,太后不會怪罪。”之筠動作不停,只將榻上冰冷的軀體往外挪,“這密道奴婢驗證了有,沒下去過,今日,倒是殿下藏身的好去處。”</p>
她上氣不接下氣,段惜潤見狀也顧不得許多,協力將母后遺體搬離牀榻暫置於地面,又將榻上層層錦被軟墊挪開——實在費時費力,門外兵刃聲震天,兩人卻都不慌,手上動作愈快而內心幾無波瀾。</p>
緊張已極又生死一線時,僅存的竟是坦然。</p>
段惜潤徹底回神時周遭濃黑且靜。</p>
那密道口在靠牆牀板之下,她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撬開,往下跳之前她問了之筠三句話:</p>
-姑姑既知有密道,爲何從沒下去過?</p>
-太后去夏方入主坤泰殿,奴婢常日侍奉在側,查探機會極少,是今年夏末才探得;那位也說了,不該我下去。</p>
那位自指文綺。文綺怎會知道白國宮中一座寢殿內的密道?</p>
-姑姑打陪伴母后起,就一直是那位的眼與手?</p>
-是。</p>
-此刻一別,不知能否再見。姑姑可有臨別之言說與潤兒?</p>
她深覺之筠逃不過。亂兵遲早闖入寢殿,爲掩護自己她須將牀榻、母后歸位。</p>
她將爲護她周全而死——許因母后、滿宜、十月已經接連離開,許因之筠幾十年來另有其主與謎團,她輕易接受了這件事。</p>
最後這句“潤兒”自稱,有情,更是術。</p>
之筠切切看她:“遞消息。她想知道什麼,會傳信問奴婢,奴婢便打探了回過去。這麼些年了,往來其實不多。她是何身份、有何目的,奴婢是真不清楚。東宮藥園始末,奴婢與殿下知道的同樣晚,應該說更晚。”</p>
段惜潤信她。顧星朗曾說這世上最叫人放心的眼與手,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p>
只是鎖寧長役後,天下人皆知顧星朗是憑仁與恩——對細作、對罪不至死者施恩,獲取了死心塌地的效命與擁躉。</p>
文綺又是憑什麼叫之筠忠心耿耿爲她做事長達數十年?</p>
她不知蘇晚晚和擁王側妃,沒聽過祁宮內還有一位蘇姓的老姑姑,更不知十月的姓氏或與舊事相關——也就沒能在這生死攸關的一刻堅持將之筠的身世問清楚。</p>
這些在當時是不重要的。</p>
許多當時不覺重要的時刻悄然改變了一個人和一段遠路的方向。</p>
但這也是悖論。後來她與阮雪音對談過。</p>
一個人要如何在毫無依據的當刻判斷此刻重要呢?</p>
只能先知先覺,或帶着記憶讓光陰倒流。</p>
外間聲響隨厚沉的牀板落下被完全隔絕了。</p>
她孤身站在漆黑密道里片刻,隱嗅得花香,頗陳腐,彷彿盡頭有座被封鎖經年的花園。</p>
蘭園。黑暗中她摸着牆壁往另一頭走,漸辨得那香氣是蘭香;手上觸感並不完全平整,極細而密的交錯線條叫她在走了十幾步後反應:牆上都是字,且是水書。</p>
彷彿以石爲筆刻寫,多且雜亂,憑觸摸難於識別,更不可能以單字斷文章。</p>
若有似無的蘭香和對密道那頭的好奇催她往前走。黑暗消磨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她摸到了那盡頭。</p>
也是牆,與一路行來的觸感完全相同。她雙手抵上去死命推,無果,方反應那頭的入口在頭頂,這頭的出口應該也在。</p>
這密道不高。</p>
晝光過縫隙照進視野時她一陣暈眩。掀動那塊板和徒手攀爬叫她力竭。</p>
而總算瞧清了眼前景象。</p>
牀鋪平整,帳幔繡蘭,空氣中盡是蘭香。若非去夏阮雪音住過這裏、就睡在這張明夫人曾睡的榻上,她不會辨認得這樣快。</p>
蘭殿。</p>
竟與坤泰殿連通,以一段密道兩張牀。</p>
喧囂越高牆傳進來,爭鬥還在進行,不是最後,不能現身。段惜潤心知任何宮室都可能被闖入,都不穩妥,決定躲回密道,動身之瞬稍猶豫,翻出牀帷往近處櫃架間尋摸。</p>
這殿閣常日有人打理,想找火折不難。</p>
她很快取得了,返回去,胡亂將被打擾的牀鋪抹平,重入密道,再使盡最後氣力將支起的牀板挪至原位。</p>
牀鋪當然不可能恢復如初。好在此殿除了被打理時根本無人,被發現異常也要很久以後。</p>
火折在密道中亮起來。她看清了那些水書。</p>
曲折兩壁上全是,措辭混亂地書寫了不少事件,有些她知道,更多她不知道。</p>
青川三百餘年存在過和正存的七國,其上都有提及。兆國和白國她最瞭解,一看即知;其他的,是辨認出祁、蔚、崟等字眼後方明瞭,又因措辭混亂、她本身心緒不寧,囫圇之下竟沒將任何一段相關陳述看明白。</p>
但她發現了一個細節。</p>
每段敘述結尾都有落款。足見是不同時候寫上去的。</p>
那些敘述潦草,落款也潦草,不知是當事人真寫字不好看還是以石刻錄影響了筆畫,總之很不好看,卻很清楚——</p>
日期是不同的,元鳳二年,元鳳五年,元鳳七年。元鳳是白國開朝年號。明夫人父君定的年號。</p>
每個日期後面跟的人名卻相同。</p>
泱泱。</p>
誰的乳名。分明聽過,絕對知道,但心上憂、步履疾,燃燒的火光漸晦不斷切割她本就不清明的腦子。</p>
走回來這漫長一段該又消耗了不少時間。</p>
聯軍兵臨城下了麼?</p>
外面死傷幾何,肖賁、平度侯、莊王可都還活着?</p>
不知哪刻算最後,以至於每刻都可能是最後。她不敢懈怠,再次擡臂頂牀板,愈發脫力而愈發推不動。</p>
光明再次掉落之瞬她想到了答案。</p>
段明澄,小字泱泱。</p>
當然是她,所以通往蘭殿,所以都是元鳳一朝的記錄。而元鳳二年出現在密道那頭首段落款裏,也是一路看過來最早的年份。</p>
段氏立國當年明夫人正好十歲,排行第三,是爲三公主,次年封清河公主,也便是元鳳二年,十一歲。</p>
她自十一歲起開始在這條密道內記載七國事。</p>
元鳳二年那段寫的是——</p>
光明入眼,外間兵刃聲較先前似低下去了些。她一心二用,愈覺混沌,手腳攀爬模糊回憶:</p>
聖祖行御舟順流鳳勉江,入海,遇風浪,損及腰背。</p>
聖祖便是段氏王朝開國之主,元鳳一朝的君,明夫人父君。段惜潤並不通讀各國史,只對歷朝代尤其本國一些着名事件熟悉,比如聖祖出海意外受傷、留下遺症,自此再不遠航。</p>
這件事發生的具體時間她記得不清。</p>
但似乎不是元鳳二年,沒有那麼早。</p>
看錯了?</p>
</p> 青川舊史 target=”_blank”></a>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