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之外韻水皇宮，屍橫遍野，血氣懸浮在空中凝散出並不真實的腥。</p>
戰場上血腥與宮室內這些畢竟不同。肖賁默默想。他蹣跚走回坤泰殿中方纔一直站的位置。</p>
平度侯歪在對面長案邊，還睜着眼。</p>
莊王人在殿外門階下，方纔他確認過，已經斷了生息。</p>
更遠處有兵馬聲轟隆，破寒冬夜色席捲而來，他知是聯軍，看了一眼平度侯不瞑目的臉。</p>
自己周身傷勢足見盡力。</p>
合宮死傷、所剩無幾的銀甲祁兵昭示大祁爲助白國損失之重。</p>
他再次蹣跚着往外走時段惜潤剛穿過寢殿前中庭。</p>
過子夜了。</p>
重回正殿非常冒險，但兵戈聲止，她不能放過這可能的“最後一刻”。</p>
她看見的是肖賁的背影。</p>
和被搬上擔架往外運送的平度侯的髮髻——已經亂了，許多碎髮垂落隨擔架起伏招展。她忽有些忘了大姐姐的臉。</p>
真圖君位還是爲等她回來故意撒密詔的謊，她永遠沒法問她了。</p>
更遠處是更多血泊，不認識的臉與或睜或閉的眼。橫陳的軀體間又有人被搬上擔架，像是莊王。</p>
白國宗室，說得上話領得動頭的，全都已殞命今夜。</p>
那慘淡悲涼似極了社稷傾塌，她剎那脫力，突然失卻全部偷生與勝利之喜。</p>
以至於被她奉爲此役準則的“最後一刻”忽顯得諷刺——是他們的最後一刻，或也是她的最後一刻。</p>
“女君稍安，且隨屬下往引凰臺。”</p>
萬籟俱寂冬夜深凜中驟起於耳邊的聲響叫她渾身一顫。</p>
可那聲分明耳熟，亦友善，轉頭之前她以爲是薛禮，轉過去看見沈疾的臉時她只覺是在做夢。</p>
當然不是做夢。沈疾在邊境時就消失了，當然是奉顧星朗的命，當然會出現在這裏。他就是顧星朗在韻水最後的保障和信心。</p>
“大人何時到的。”</p>
巨大帷幔掩蓋二人身形，主陣地已隨兩位段氏砥柱的屍首轉移向引凰臺，以至於對話也比早先安全，空寂的坤泰殿成了無人過問的廢墟。</p>
“今晨。”</p>
“一直在坤泰殿？”</p>
“是。”</p>
“竟避過了重重宮衛禁制。”</p>
“沈疾入宮門，不走門。”</p>
段惜潤約莫是聽懂了，點頭道：“我隨大人去。”</p>
夜半黑沉將整座皇宮綿延的密林襯得如鬼魅。唯引凰臺上漸亮起燈火，凌亂地，暗夜中望過去也如鬼火。</p>
肖賁站在高臺上，旁側有幾具屍身。平度侯、莊王、榮王、滑國公吧。段惜潤隨沈疾隱在高大樹冠間，看不清楚，全憑肖賁口中白國內亂、宗室諸王盡隕之說辭震天響，方猜得一二。</p>
這棵樹恰是神燈耀韻水那個夏夜她與阮雪音同倚的那棵。一夜江山，一夜煉獄，不過只隔了一輪冬春。</p>
她聽着肖賁講完這些，又講女君生死未卜、此國社稷飄搖，奉祁君命也出於友邦之義，將與白國餘下將士共護百姓安寧。</p>
雖值夜半，百姓們都聽到了吧。</p>
韻水城門已開，聯軍浩蕩入，也聽到了吧。</p>
她再次失了聰，開始聽不清每個人在講什麼，只見肖賁下引凰臺一路往宮門外，似與聯軍幾位將領交接。</p>
“究竟是要做什麼。”她氣聲問，連自己聲響都有些聽不清。</p>
“屬下不清楚。”</p>
“大人入韻水一整日了。”</p>
沈疾默了默。“城內王侯要員們的府邸已被控制了，白天的事。此刻，”黑暗中他微眯眼看宮門外場景，“該要以鎮國都、護百姓的名義分兵駐守，阻斷人員進出，爲了，”</p>
“爲了在我出現之時擒殺。”所以顧星朗千叮萬囑暗潛，不到最後不能現身。“祁國軍隊佔據韻水，本國兵士矇在鼓裏，宗室衰亡，要員被挾，百姓不諳真相只道是援軍相幫。可這樣的局面，”段惜潤笑起來，“與亡國何異？大人身爲祁臣，不要此刻砍了我定終局麼？拿着我的人頭，出去和我的叔伯姊妹們放在一處，段氏江山，覆矣。”</p>
沈疾依舊盯宮門外城景。城內軍兵正被全部集合整肅，小隊小隊分撥，四下散去；民宅門窗偶有被從內打開的，是膽大的民衆聽外間有序，出來瞧動靜。“君上派屬下護女君周全。”看完了這些他方答。</p>
“大人不覺該趁此機會滅白？”</p>
“屬下只信君上決斷。”</p>
段惜潤想了想，“沈大人來霽都是他帶的。然後始終跟隨，一整套塵世觀瞻亦是他給的。”如兄弟如師徒，更是君臣，理所應當。</p>
若沒有黎叔帶隊不周山，他不會到霽都。初入霽都的兩年，因陪伴九皇子須經嚴格考覈，他住在相府，最初的塵世觀瞻其實來自紀平。【1】</p>
但誰及顧星朗。沈疾心中默想。人之信念堅持終究來自是非黑白之判別，歲月深淺之累疊，正直、光明、俯仰天地，終究是最令人信服且嚮往的事。</p>
他擡眼向西北，也試圖獲取關於“最後一刻”的提示。韻水天幕無論哪季，無論晝夜，都晴明居多而鮮少被雲層遮蔽——來自祁南邊境的煙火也便多少能被望見，哪怕只是個彩色的影呢。</p>
煙火未至，先至的是滿城神燈。</p>
第一盞緩緩升起時段惜潤便瞧見了。</p>
然後越來越多，豎直向高空，與去夏子夜韻水城耀之景何其相似。</p>
故伎重施？</p>
沈疾亦未料，收視線往近處，忽想起去年初春呼藍湖畔，四位夫人與淳風同放神燈。</p>
百鳥朝鳳箏實在耀目。瑜夫人的舊箏空中焚燬也叫人印象至深。但他最記得淳風揚的那對蝶，雙蝶戲雲天，剪斷長線後他與她在春夜的湖邊說了會兒話。</p>
他說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有選擇的。</p>
她反駁，稱人不能靠道理活着，因有心有情、懷揣相信與執念。</p>
她說得真好。與淳風一起度過的所有時刻構成了他的春夜，孑然卻溫暖，足以慰平生。</p>
眼前神燈便在這樣孑然的暖意中開始湮滅。</p>
湮滅旋即墜落，一盞接一盞，街巷民宅間因奇景探頭或出門觀望的人羣開始驚呼。</p>
去夏阮雪音以神燈爲諭助段惜潤登臨鳳位。</p>
今冬神燈再耀皇城，卻是墜落，盞盞如隕星，速度之快數量之多，遠比緩升觸目驚心。</p>
確爲故伎，卻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p>
【1】229不周青未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