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七百一十七章 師徒課
    文綺眼中光華漸黯下去,沒入夜色再無生機。

    顧星朗盯着那雙空洞卻大張的眼許久沒動,沒料更不信她的死亡會發生在此時。

    他擡手探她鼻息。

    醫者至時只是被攔。

    柴一諾低稟第一輪搜捕已經開始,暫無所獲;又道兩國主將與白國使臣正在祁國軍帳中和談——本國臣子都城外出面,稱使臣,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顧星朗默聽完,示意他退,半晌直身,重坐回紀桓對面。

    “紀氏探鎖寧,算起來也近百年了。原來不是爲顧祁江山。參與此謀的世家,祁有紀、溫,蔚有上官,然後?還是說整個青川,過半世家都曾受高人提點,揣了默契要泯皇權公天下?”

    這話於此世代此場景如此時局下被講出來,聳人聽聞又無端可笑。十餘年來顧星朗也甚少做這種只有五分依據的猜測——原本不過三分,是紀桓出現在羅浮山多填了那兩分。

    另五分爲話餌。

    “君上認爲可能麼?”紀桓視線終離地面,看向顧星朗,分明平視,目光微垂。

    記憶裏這樣的對視只在許多年前。祁宮洗拙堂,師生兩個,如山的書冊矮下去又堆起來,盛年的紀桓驚歎於四歲孩童遠超同齡人的悟力與見地。

    若非嫡長的皇三子同樣出色,小小稚童實乃天命之選。

    “打小老師說與學生的,就和書本出入。老師說君主治國、勳貴治國、政歸民衆——三者無分高下沒有絕對好壞,只因君主或爲暴君,民衆亦或爲暴民,勳貴把持朝政更或因利益搶奪置國家於水火。每個世代,如何構建是最好,因時因勢,不可一概而論。爲百姓謀福祉而真正造就海晏河清,是爲賢明大治。”真像是重回洗拙堂,顧星朗看着紀桓盛年已逝的臉,

    “後來學生涉獵愈多,愈覺老師走在世代之前。類似理念或也有智者歸總,但以老師身份位置,這般說出來,說與一個絕對君權治下世代的嫡皇子——”

    “方有今日祁天子,不舉戰,不苦民,提拔寒門,平等男女。”紀桓淡聲接,“君上所悟所行早逾老臣預期。除卻皇權世襲之弊,樁樁件件,其實已在朝着理想國土實現。老臣想不出重寫格局甚至變更政體之必要。此國此陸由君上統領,會進入一個更好世代。”

    算是認下猜測,且悔過並否定原本籌謀?

    羅浮山中文綺曾問紀桓是否改了主意。

    以顧星朗爲君八年秉性和皇家二十二年浸染,再以他對紀桓其人瞭解——此時回答或爲交心,也可能只是臨場的自救、真相將白前的挽局。

    “老師言皇權之弊,學生願聞其詳。”

    南國夜無風,紀桓看着眼前少年天子的臉。此子有迥異前人的治世大道,踐行了鮮爲人知的深泉淺野,皇權之弊這樣的題目,拋開出身立場,他自有答案,其實無須發問。

    “一言而決天下事,六親不認,白骨成山。”卻是不得不答,紀桓開口,“天子之獨,在乎以一己之身對抗所有人,宗室、后妃、外戚、權臣、萬民,因利益因野心,諸方勢力反覆博弈此消彼長,此爲皇權治下原罪。歷朝歷代之亂,國家覆亡,多在於此。若要規避,須君主貫雷霆手段於始終——正己明德,攘外安內,同時不斷打壓、分割底下勢力,收歸己用,方得社稷固。然,”

    他自此停住,復陷入漫漫幾十年未能突圍的思辨死局。

    顧星朗等了片刻,緩開口接:

    “然此爲永不可調和之矛盾,權力集中處,血雨腥風時。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便興過了此代,難保下一代。老師據此認爲,皇權治下,並非國家長盛良策,泯皇權公天下,選賢任能合而治之,纔是更優選擇。”

    紀桓深諳顧星朗之開闊有定。此刻對談也實在很像多年前洗拙堂授學。但他仍是坐不住,也不能安坐,起身提袍重跪下去。

    袍角因先前山中混戰磨損嚴重。將青衣老者襯得只如布衣讀書人。

    顧星朗笑起來。“相國可知,朕有時爲何厭惡廟堂,甚至厭惡這君位?”

    他從沒說過。但紀桓是他老師,過往數年中總有那麼一刻,他認爲他是意識到了的。

    紀桓默在地面半晌。“因這廟堂之中的爭奪,多爲私利,少有爲實現更理想家國者。許多所謂權謀術,小醜跳樑。”

    顧星朗點頭:“所以相國難得。若真如相國言,參與此謀的世家都懷此初衷,那朕敬重他們,不該也不會爲此降罪乃至清洗。”

    紀桓的袍角因那最後二字移了位。

    “但若不是呢?”顧星朗稍傾身,“廟堂遊戲,有的是人舉正義之旗行不義之事。相國可能保證,這不是一場密謀百年的弄權把戲,這些人中沒有扛着大旗謀私者——名爲築造嶄新世代,實則不過爲立另一個集權治下的王朝,引致另一個尚不如此世的亂世?”

    文綺初衷便爲光復大焱。

    東宮藥園四人,三人皆爲前朝之後。

    那所謂的高人提點當然與河洛圖有關,否則上官朔不會娶宇文綺,紀桓昔年探鎖寧不會遇到走同樣路線而後握了曜星幛、山河盤的程楚荻。

    一整個關於寂照閣河洛圖的傳言、足叫宇文氏稱霸青川兩百年卻終難逃亡國命運的重寶,此刻看來,如先輩這場乍聽天方夜譚的謀局一樣,像個爲達某種目的的謊言。

    只宇文琰留下的崟亡預言應驗了。

    段明澄寫在密道中那些夢兆,許多也應驗了。

    他有些亂,只聽紀桓沉聲答:

    “臣不能。”

    顧星朗看一眼不遠處端坐僵硬的文綺,又看紀桓深伏的脊,靠回椅背,“既有籌謀,必有實現路徑。是要靠河洛圖?高人提點又在哪一年,什麼人,怎樣始末。相國要好好述紀門祕史了。”

    話音落處,夜風乍起,城外生異動,有白國兵士從宮門口一路狂奔入內高呼:

    “和談未成!蔚軍將領擒了三位大人!大帳外已有交兵之勢,還請君上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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