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鑾殿毀,自去歲十二月至今仍在修繕;新年伊始,聖令休沐,今上攜佩夫人往夕嶺小住。
那日便在秋水長天一棵立了百年的老樹下。
顧星朗攜十三皇子與黎鴻漸正山嶺間信馬。
淳風伴阮雪音園子裏走動消食,講起沈疾一躺大半月終能白日清醒,又言及相國致仕,已獲御批,紀氏兄弟倒仍在朝在軍,瑜夫人此番卻自請留守宮中。
“說是照歲迎新年,嫂嫂你又將產,宜赦天下,不宜見血,四哥家眷”淳風望冬日殿闕上層雲,目光微渺,話出口方反應不妥,“信王府監禁至今,看樣子,會到二月處刑。”她想說得儘量平實,卻畢竟是兄長,哪怕與顧星朗相比親疏有別,
“上個月在梅周,武敬侯求情了麼?”
問得小心翼翼,阮雪音聽出來其實還有希冀。
一整個十二月淳風忙着照料沈疾,就在他宮外府邸,曾經或爲他們婚後居處。故而許多情況她不清楚,是新年過,塵埃定,方有此時空閒詢。
那夜在梅周客棧裏,顧星朗終歸光了火。
後來親往軍中檢閱,對此回合戰事作了說明,包括近降之策與後來和談考量。
他於治軍上之親近坦誠,阮雪音一直認爲出色,哪怕馬背上奪天下的開國君王,也非人人能做到這步。競庭歌稱其窮畢生之力收買人心,阮雪音卻覺若真做到了將心比心、以心換心,道或者術,其實不重要。
“嫂嫂?”淳風見她出神,伸手拽衣袖。
“應該吧。”阮雪音遂答,“我當時累壞了,矇頭大睡,不太清楚。”
那晚顧星朗回屋很遲。該確見過檀尤,她也是真不知道。
淳風歪頭想了想,“那間客棧的牀鋪是舒服,被子也軟,我當初因此貪睡,早上幾乎起不來。”因紀齊諳熟,住店不花銀子,她還取笑過是否紀氏產業,被當場駁斥了,
“所以相國致仕又是怎麼回事?與信王謀逆有關?”
紀桓是隨柴一諾到的北境,早已傳開。
阮雪音走得累了,停在老樹下摩挲粗圓主幹上深鐫的紋,“真如此,紀平與紀齊不會安然,瑜夫人也已受了牽連。”
是這個理,卻仍沒解釋緣由。淳風待要再問,阮雪音回頭微笑:
“何必上心,都是些沒意思的事。”
淳風看着她手指過處那些凸出的樹皮紋路,也走近摩挲,粗糲冷硬的,如時歲無情。“從前我也覺得沒意思,如今不知怎麼了,像着了魔,又似上了癮,看事聽人言,總忍不住想立場品深意。”
兩人手掌都覆樹幹上,被深棕暗黑襯得格外細白。“不好。”阮雪音道。
“是不好。”淳風笑應。
一月萬物眠,鳥啼蟬鳴皆不可聞,唯風聲展韻律,遙送天涯歌。今日雲積,日色時有時無,勝在山嶺遼闊,枝葉凋敝不成蔭,樹下亦敞亮。
阮雪音便在這靜謐、敞亮和愁緒隨淳風言論起的下一刻,感覺到了小腹陣痛。
只剎那,就像喫多了冰食的絞痛。
她有些不確定,立在原地默等。
絞痛沒再來。她遂攜淳風往廊下茶桌去,說要喝點水喫兩塊棗泥糕,雲璽候在桌邊剛擺好喫食,見狀開始倒熱飲。
阮雪音停在了半道,微躬身。
“嫂嫂?”淳風瞧她蹙眉,忙上手扶。
“怕是。”
淳風眨眼,“是什麼?”
雲璽何等警覺,已然衝過來,“夫人覺得如何?奴婢就傳御醫?”
阮雪音點頭。
雲璽高聲喚人之雄渾予顧淳風當頭棒喝。“快!”她招手揚聲更爲雄渾,“去找我九哥!”
阿憶哪知御駕在何處,出了秋水長天只曉得勞動禁衛。禁衛伴君日久都成了精,聞知是何事半刻不敢誤,當即狂奔傳馬駕了便往山裏去。
隆冬少翠色,視野更闊,找人亦容易些。羣山輪廓間顧星朗居中,小漠與黎叔各在左右正並行,身後二十人小隊因君上騎得慢,也慢以至於將走神,被忽至的馬蹄疾聲擾得虎軀皆是一震。
“什麼人!御駕在此也敢造次!”
那前來稟報的禁衛深知佩夫人誕育大過天,又不諳婦人生產道理,只怕報晚了待聖上回去小殿下已降生,顧不得禮數,且奔且喊:
“夫人快生了!君上!請君上速回行宮!”
隔着距離又實在嘹亮,喊聲既出頃刻響遍四野直衝雲霄。顧星朗驟勒馬呆了呆,第一個念頭閃午後出門時還好好的啊,第二個念頭是她分明說過頭胎費時,自己出來也纔不過半個時辰怎就快生了?!
哪還有人應。
他話音落奔宵已掉頭,瞬間馳出數裏只剩荼白衣襬曳在青天下。
騎速太快難於視物,顧星朗卻覺青天下所經高木通通綻出了新芽。
那蒼穹原本是空的。
因沿途高樹綻新芽漸生綠意。
又因樹樹皆新綠綿延成了一整個春天。
今年春天來得這樣早。他心想。早過二十三年來所有春天,只須駛完這條根本不是路的山野徑,回家,春就在盡頭。
行宮內不可策馬,但人人目睹了白衣的少年天子獨駕奔宵回家。
以至於秋水長天外急停的馬鳴聲太響,阮雪音正庭中走圈,愕然回頭。
顧星朗衝進來見她站着也愕然。“不是說快生了?!”
成羣宮人在旁捂嘴笑。
“騙人的?!”顧星朗動彈不得,仍立大門口活似個愣頭青。
阮雪音心道傻死了,恰逢兩次陣痛間能答話,輕道:“你先過來。”
顧星朗以爲真是上當受騙待要怒,阮雪音再道:“君上先過來,一痛臣妾又答不成話了。”
他方有些懂,忙過去雙手將人扶了,“那爲何還在這裏?”又逡周圍,“夫人這般就沒人”
“我吩咐的。”阮雪音忙按住他,“剛開始陣痛,且須等呢,待疼痛間隔變短、時長變久,不太能忍時再去躺,會生得快些。”
顧星朗才注意到張玄幾並崔醫女與好幾位醫者通通候在旁。“確實如此?”
幾人面露難色相覷,張玄幾踟躕答:“回君上,其實臣等以爲,”
“穩妥計,還是入屋躺着好。”崔醫女接。
顧星朗回頭盯她嚴肅至極:“要聽話,不可逞強。”
阮雪音正歷新一輪陣痛彎着腰忍。
顧星朗更急,“都這樣了還站着!”又不敢直接將人撈起來往裏抱,眼睜睜看。
“從前竟不知你這般聒噪。”好歹忍過去了,阮雪音直身,“就要做父親的人,越發不如孩子。”
“你這到底”
“你信我。”她壓低聲,“當初競庭歌發作,我也陪她走走停停數回合才進的鬥輝殿,有利生產。”
景弘九年一月初八這日的秋水長天庭中景,從顧淳風到滌硯雲璽到醫者再到宮人,永生難忘。
君上一隻手託着夫人一隻手,戰戰兢兢,一圈圈走。一個每走半圈便問是不是該進屋了,一個由耐心回絕終至氣急敗壞忍着疼直怨他麻煩。衆人圍觀且急且想笑,就這麼看着二人走進暮色四合又走進夜色將傾。
夫人疼痛間隔明顯縮短了。
而躬身變久,是疼痛時長顯着增加。
“可以了。”燈火耀華庭之後她又忍過一次長痛,“我該進去了。”
君王寢殿做產房已是前所未有,君王陪伴生產便更聞所未聞。衆人眼看着顧星朗攙阮雪音往裏走,唬得直瞧滌硯,滌硯箭步上前急聲勸:
“醫女同穩婆會確保夫人順利誕育小殿下,君上”
崔醫女和雲璽已在近旁隨時準備接手。
阮雪音進入下一輪陣痛不及出聲,緊攥着顧星朗的手將他也攥得生疼。
“沒見她都疼成什麼樣了!”他更加不撒手,要送人進去。
“不成體統啊君上!不合規矩,且產房有血光”
“朕自己的妻兒怕什麼血光!”
廊下亂作一團,顧淳風忍無可忍加入:“進去就進去陪就陪!什麼規矩,還不是人定的!”
山中本寂,月夜更清,衆人被此一聲雄渾震得噤聲,連滌硯都預備妥協,只聽躬身許久的佩夫人幽幽道:“放手。不許去。”
該也是疼糊塗了,一不稱君上二不講禮數。
“爲何?!”顧星朗瞪眼。
阮雪音勉強轉頭盯他,衆目睽睽下嚴肅至極,一字一頓道:“醜死了,會特別醜,不許看。”
接下來長夜便如深水浸泡在無盡等待裏。
顧星朗難淡定,來回走,裏間無聲更加重他焦慮。“她怎麼不喊?不是都哭天搶地?”
張玄幾在側慢聲勸:“回君上,按醫理,不喊更利生產,只是婦人們多不知曉,便知曉也多忍不住。夫人精術業而付諸行,很了不起。”
種種解答未能讓顧星朗停止踱步。
淳風在旁嗑瓜子,被他晃得心煩又不敢說,眼看着月亮跳過樹梢一枝枝,過子夜,入三更,眼皮子再撐不住,沉墜下去。
夢中卻聞嬰啼。
旋即又聞人聲。
“君上大喜!是位玉雪可愛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