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七百四十八章 青梅
    曠野初春確與宮內不同,與城中都不同。那鮮綠是活的,深淺層漸乍看並不如皇宮豐盛,卻至美,遼闊接天碧,空茫茫生也無涯。

    一隙簾縫間這般景緻,叫阮雪音剎那恍惚眼前世俗亦不值掛心——紀門男兒蒼青瓷祕,淳月是其最常穿的蜜合色,紀晚苓的青碧綴在山河青碧間,顧星朗是無邊春淡中唯一的白。

    直到緋色若新桃插入這幅春景,空茫落回喧囂。當然是上官宴,從鎖寧到韻水再到霽都,她沒見過第二個男子喜着緋色且着得這樣風姿綽約。

    去歲整年他都縞素。該是北境回來後有意彰顯歸祁之誠,翻新年,終卸素服。

    溫斐被軟禁城郊這大半年,他受顧星朗之命時常前往“探視”,今日接送也便順理成章。只是堂堂上官大公子、君上信臣爲一罪民駕車,多少大材小用,叫外圍觀者揣測。

    馬車停,上官宴先下,然後赬霞色的溫抒,再後筠霧色的溫斐。

    顧星朗回身,三人依次禮。今日護駕出宮的是溫執,該得了顧星朗眼神示意,便在這當口也上前。

    送別之辭並明話暗語往來吧。阮雪音不願多觀悲歡離合,或因近年來總在親歷,更因做了孃親後不忍共情。

    然紀桓與溫斐兩位當世大儒並立天地間是格外惹人矚目的。

    筠霧與蒼青較新綠都黯淡,卻沉定,過盡千帆看山還是山。

    有什麼地方值得這二位共赴呢?以顧星朗集萬千線繩於己手的作派,她不信他會放他們徜徉山水間。

    深泉或被他劃郡爲鎮的任一處吧,那些迥異於青川諸城郡的小小理想國。許多新知她與他並未交換,也便不知道顧星朗亦得了那公天下之論且找到了懷疑之源。

    她猜深泉全憑智識。

    而他定深泉,出於策略。

    更遙處樹林間人頭密匝,是整裝待發的兵士,護兩位長者遠行。顯然溫抒與相國夫人一樣,作爲女眷要隨父而去。

    是這一眼遙觀叫阮雪音確定那姑娘對上官宴有情。

    儘管說了些什麼,以她距離根本聽不見。

    “再見時公子應有嬌妻在側,兒女繞膝了。”避衆人耳目,溫抒靜聲。

    “應該不會。”上官宴笑答。

    “公子在等人?”

    上官宴但笑不語。

    “是競姑娘麼?”

    上官宴仍只是笑。

    溫抒亦微笑,“祝公子稱心遂願,抱得佳人歸。”

    “溫小姐亦然。保重。”

    因有禁軍開路隨護,這場相國卸任實是浩蕩的。紀桓與溫斐最後向顧星朗長拜,雙雙身起,相對擡手互道一聲“請”。

    “今日無雨,也非三月七,如此情致,卻叫人忍不住唱誦。”眼看離人轉身,顧星朗忽開口。

    二位長者皆頓,對視,旋即回身,紀桓微笑:“君上先請。”

    顧星朗也笑:“老師與溫先生來吧。”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阮雪音頭回聽紀桓唱誦,頗覺驚豔,渾厚嗓音入天雲墜大地,引迴響不絕。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溫斐聲低些啞些,或因百日軟禁傷了根本,卻是餘音繞耳破琳琅。

    “溫先生保重。老師,保重。”顧星朗擡雙手交握,平伸至遠,躬身下去。

    對面二人忙也揖,躬身更下,總算低於主君。

    馬車載行囊,起步頗沉重。紀桓上車後沒再動窗簾,極輕的煙塵隨車軲轆轉動盪開,君王佇立親目送,也是罕見深恩。

    紀晚苓憂思難解,怔望人車遠去許久未動,淳月一直握着她手。

    直至人車不可見,煙塵共春綠暈成迷濛一片青黛,她抽手出來,轉身趕上顧星朗方轉的身勢,擡手臂,挽上他手臂。

    顧星朗顯未料及,腳下一頓,旋即恢復慢行。紀晚苓輕笑:“臣妾失儀。但堂堂祁君,總不至於被嬪御纏胳膊嚇得走不動路,更不至於當着這麼些人,將臣妾的胳膊甩開。”

    這是一條筆直道,半里外御駕停駐處,阮雪音正撥着一隙簾在看。

    “君上放心,此刻舉動,不爲挑事更不爲惹珮夫人生氣。以她胸襟格局,該也不至爲這種事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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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麼話,回去說。”顧星朗低聲,“晚苓。”

    “回去我就問不出來了。回到那座囚籠,紀晚苓又要變回紀晚苓。”

    兩人走得異常慢,尤其一向端持的瑜夫人這般依偎君上身側,倒叫餘下衆人不敢跟。

    於是萬般皆止,空中俯瞰,衆人與御駕上阮雪音之間只剩青白兩個小點在移。

    “我想過一萬種家門生變的可能,父親權盛震主引忌憚,兄長少年居高惹麻煩,甚至紀齊軍中闖禍、競庭歌棄祁投蔚。我想過一萬種可以被安插的罪名,天長節夜宴時,信王亂局謀逆時,每回合都心驚膽戰只怕這一次便要大患將臨。都沒有。父親不曾行差踏錯,紀齊甚至在霽都或有亂當夜護送淳風殿下往夕嶺,君上還好好坐在龍位上,卻,逼得相國致仕,叫骨肉至親天涯相隔,父母不得享天倫之樂。臣妾敢問君上,這便是忠誠的百年高門必須要承受的結果麼?哪怕只有功沒有過,就因君權至上不容絲毫威脅,繁樹便必須要被削枝拔根麼?”

    紀晚苓語速從不曾這樣快。

    自她開口顧星朗便數着腳下,總共才走七步,那牢牢挽着的玉臂卻是越纏越緊。

    “老師剛走,這時候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惱怒更不會責罰。”於情於場面,“但並不意味着,你可以什麼都說。”

    “請君上回答臣妾。”

    顧星朗站定。

    身後衆人盡屏息。

    阮雪音放下車簾。

    根本沒人聽見這番對話,但所有人都覺春風驟止。

    “繁樹被削了哪條枝又遭拔了哪段根。”他視線越不遠處御駕再往後,山野城闕連,“你兄長還在高位,十年二十年後難保不居相位;你弟弟就要戍邊,來日軍功累疊自也是前途無量;你,”

    “我,位居四夫人之首,卻是有權無寵眼看那可笑的後宮權柄也隨父親致仕、中宮將定,要被架空了。所以是爲了讓她能做皇后?相國之女屈居前朝公主之下,說不通,交待不了,滿朝臣工都要諫;我不再是相國之女,她入主承澤殿就順理成章多了。聽說你在北境,也是這般逼上官妧吐露身世血脈之祕,力證她同宇文家沒有半分干係。樁樁件件,都爲掃清她中宮之路上的障礙,是麼?”

    春風凝止,忽又大作扯新枝飛揚。顧星朗望碧色茫茫只覺荒謬,“爲立後逼相國致仕引朝堂震動,虧你想得出來。”

    他按着情緒未抽手臂。

    “從前想不出,如今可以。就像爲女人動朝局這種事從前你也做不出,如今——”

    “夠了。”他實不願她再說,每個字都讓記憶中那個如花隔雲端的少女的面目一點點灰敗,“老師與師母今日離開,我恕你傷懷胡言。”

    “你還認他作老師麼。”春日青碧亦刺目,紀晚苓閉眼忍淚意。

    顧星朗聽見了,也閉眼一瞬,“偶爾我真希望,你對你的父親你的家門,有那麼些許認知,”——是逾越眼前朝局的,貫穿百年的。怎可能呢?一個被保護得極盡周全的高門千金,能基於朝局作出種種判斷已屬優異,又怎好以前輩們百年觀瞻栽培出來的阮雪音的標準,去要求。

    碧色茫茫中御駕的車簾靜止。

    她還是那般知進退,一眼沒看。

    顧星朗無聲長嘆,輕道:“挽好了。我送你上車。先回宮去。”

    紀晚苓的車在御駕之後。他確認她入內坐好,方倒回來上車,簾起之瞬臉還是黑的。

    他一向擅拿神色,場合內很少泄露心緒。但阮雪音見過太多他場合外狀態,也就辨得出這自持之下的黑臉。

    於紀晚苓的事她從來緘默。

    那緘默也便朝着霽都城一路駛去,直到顧星朗悶聲開口:“我去看沈疾。你一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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