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七百五十二章 春俳
    一個“也”字道破天機,淳月稍怔,瞭然笑:“原來天下烏鴉一般黑。”

    顧星朗不以爲忤反以爲榮,想及自己日常對着阮雪音百般撒賴,神思目光皆往外飄。淳月自幼對這弟弟的認知始於沉定終於沉定,是阮雪音出現才叫她曉得,沉定之外,阿弟還有勃勃少年氣,頑劣而鮮活。

    說不歡喜欣慰是假的。

    而崟國已亡,東宮藥園結案,相府暫時式微——哪怕還有前塵未了,現下總算安穩,要立後要一世一雙,都隨他吧。

    遂覺釋然,站起身福:“任務姐姐都完成了,再有吩咐,君上隨時召喚。”

    顧星朗亦起,“難得進宮,姐姐莫急,已經這個時辰了,不若用過晚膳再走。”又瞧外間春燦,“孩子們玩兒得這樣好,你要走,宸兒恐還不願意呢。”

    玩兒得好的是阿巖和紀宸,一個揚着支粉桃花前面跑,一個被棠梨抱着後面追,兩人都咯咯笑銀鈴脆。

    熱鬧是他們的,不到百日的朝朝只能仰面望天。顧星朗出殿門瞧見便心肝脾肺腎都疼,快步過去將女兒抱起,攏在懷裏又是逗又是貼小臉,“哥哥姐姐怎這樣壞,知道我們看不見還嬉鬧得這麼歡!”

    淳月和阮雪音在旁只覺沒眼看,反倒滿殿宮人習以爲常,人人花前樹下也笑得歡。

    “好了——”阮雪音上前,“說了別老抱,抱習慣了她以後時刻要抱,睡覺也得抱,放下便哭,還了得?”

    顧星朗不上當,義正嚴辭:“你總說我,自己不也老犯?”便一歪身將朝朝緊護在懷,怕誰搶似的。

    “我那是——”阮雪音走近低聲,“我那是要哺餵!當然得抱。”

    “這就是了。”顧星朗十分無辜,“你能哺餵,同女兒親近,我又不能,再不抱,她還不滿心滿意只有你這孃親了?”

    阮雪音忍俊不禁,“那咱倆換換?你來哺餵?”

    顧星朗一臉悲憤。

    “鐵定爹爹好,最喜爹爹。”阮雪音笑哄他,便招雲璽將孩子抱回搖牀裏繼續曬太陽,“放心吧。”

    “爲何?”

    “長得像啊。一模一樣。”

    顧星朗心滿意足,淳月自覺多餘,輕咳道:“要不——”

    “長姐必得留下用膳,若怕姐夫在家落單,朕此刻就傳他進宮。”

    阮雪音亦道:“都吩咐下去了,今晚菜多,長姐與宸兒若不共用,要浪費的。”

    淳月瞧她漸有中宮樣,百感交集,再忖紀晚苓獨居披霜殿,這頭其樂融融,更襯那頭冷清。

    便猶豫要否開口。

    “既是晚膳,也趕得上淳風回宮。”只聽阮雪音再道,“乾脆設爲家宴吧,同請瑜夫人。”又向顧星朗:

    “君上是真得傳紀平大人入宮了。”

    沒有挽瀾殿設家宴的規矩,春景襲人,阮雪音遂將地方定在了湖柔風馥郁的煙蘿水榭。春夜不冷,氣溫比白日稍降、反更怡人,孩子們也便都至,雖不會講話或還講不利索,卻爲這一方天地平添許多鬧與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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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風依然來得最遲,是軍中訓練一身汗,沐浴更了衣。

    紀齊比她早到一步,也是回家收拾過——兄長嫂嫂侄兒皆在宮中赴宴,沒有讓他落單的道理。

    他進來落座便發現身側還有空位。

    四下一望確定未至的只有淳風。

    一壁暗怪怎麼安排的竟然鄰座,一壁又期待,兩盞茶的功夫目光飄逸往湖畔來路至少三十回。

    騎射武藝教人貌美麼?終盼得人至,遠遠便見一襲輕紗黃白遊——若白輕黃的裙色,輔金鑲寶石綴青髻,走近了方看清是一簪櫻,就那麼一簪,勝深宮錦繡無數。

    她進來如常爲遲到抱歉,瞄一眼坐席知曉位置,便朝紀齊去。轉身之瞬即發現他持續盯,心忖是又有哪處不妥當?裙子髒了或者簪子歪了?

    快至跟前這人仍不收目光,她終覺不自在伸手一個響指脆亮在他面前,“還沒開喫呢,已經喝大了?”

    本無人注意這頭異樣,奈何響指太響,引顧星朗側目蹙眉:“越發不成樣了,堂堂公主,無賴行徑。”

    “軍中人不拘小節,習慣了,九哥多擔待。”淳風豪氣一笑,又執茶杯一仰而盡,愈加不見姑娘氣,“來日去了邊營,同將士們一處喫喝,難道也正襟危坐小口啜飲?”

    此事淳月是知道的,總以爲半真半假,瞧她這樣,當刻警醒:“禁軍營裏操練、拱衛國都便罷了,邊營那種地方,如何去得?”便望顧星朗。

    顧星朗喫喝不言。

    “君上真同意這丫頭去?!”

    “九哥去歲就同意了,在秋水長天當着一堆人,長姐你也在場嘛。”淳風笑嘻嘻。

    當時酒酣人盡興,本就沒作真,且祁蔚之間尚未發生去冬戰事,局面又與今時不同。

    紀齊要去北境是定了的。原本淳風有他照應爲最妥,但北境顯非平寧之地,淳月左思右想,終開始同顧星朗絮叨。

    淳風纔不管,兀自喫喝,偶與紀齊論“香椿芽我從前也不喜,也是受嫂嫂影響方覺好喫”。紀齊原聽得好好的,一轉頭見青紅的香椿碎正綴她嘴角,鬼使神差便探手拈下來。

    淳風怔了怔,一咳低聲:“哪來的毛病動手動腳?”便四下看確定沒人注意,“你不怕捱罵我還怕呢!”

    竟然是怕捱罵而絲毫不覺其他。紀齊頗無奈,破罐子破摔,“從前也動手動腳,”搭肩拽胳膊共乘一騎什麼的,還看過,肚兜掩玉雕,當然不能提,“不見你在意。”

    淳風早忘了肚兜掩玉雕,只反應搭肩拽胳膊,嚴正道:“那是在宮外,私下裏,且你從前還是小屁孩兒!”

    此一句救紀齊於水火。“現在不是小屁孩兒了?”

    淳風嗟嘆搖頭:“兄弟你今年二十一了吧?都要去戍邊建功勳保家衛國了,還是小屁孩兒?”

    好多年前就同她說要去建功立業,彼時還爲娶競庭歌,終到這一日,是真要去了。而小屁孩已長成男兒郎,不再想娶競庭歌,忽然醍醐灌頂確認了心上人。

    確認了麼?他清楚又不清楚,更覺與她分明近卻遠,隔着沈疾和家門。

    但能自解心意不至於稀裏糊塗分別或放棄,總算幸事吧。時間是個好東西。紀齊兀自笑起來。

    晚霞燒盡,月光落湖面,水波被映照搖盪在宇榭梁間。逗孩子的逗孩子,議家事的議家事,紀晚苓獨自斟飲,薄醉,眼望滿室靜好唯自己局外,輕嗤,就着蘅兒扶起身出水榭。

    阮雪音剛喂完朝朝,從湖畔臨時拉起的帳幔內出來,恰遇紀晚苓,主動同行。

    “飲得有些過,走一走吹風醒酒,珮夫人不必相陪。”

    “我喫太撐了,回去也坐不下,無若一起吹吹風。”

    兩人沿湖慢行,沐三月夜風,當真馥郁,花草木葉香混在一處。

    “我如今彷彿倒刺一棵,杵在這宮裏人人介懷卻又無人敢拔,到頭來還是你,迎難而上。”

    “關心則亂,近鄉情怯。無論他還是長姐,有些話,說不得,不忍說。”

    “所以要你來說?”紀晚苓是注意到顧淳月對阮雪音日漸親和的,尤其攜手鎮霽都之後。共歷事同患難確爲鑄造情分的不二法門。

    “我也不合適。”阮雪音搖頭,“你該最不願聽我說。”

    “我沒把今日局面歸咎於你。”半晌紀晚苓道,“儘管你難逃干係。但當初請入宮的是我自己,堅持長留的也是我自己。”

    “現在呢?”還想留否?阮雪音確定她聽得懂。

    紀晚苓自嘲一笑,“真可憐啊,後庭女子想易命途,只能改嫁。”她停步看阮雪音,

    “可有前例,還是又一革新?”

    “沒有前例。不過當年兆懷宗後宮鼎盛,又值兆國災害連年,曾有朝臣諫釋放部分嬪御許其自由婚配,能爲宮室節省支出,又能贏得百姓讚譽。”

    “讚譽?而不是規矩與皇室顏面?”

    “事分兩面,解讀因人而異。”

    民衆未必不樂見君王一雙人,挽瀾和折雪兩殿的宮人們就很受用。嘲弄哀涼浮在紀晚苓分明端美的笑靨裏。“我一旦點頭,他便下旨賜婚麼?”

    光這般說出來已覺荒唐。

    阮雪音搖頭:“他該沒想好。但總要先知你心意。”

    “我也沒想好。”

    “瑜夫人。”

    此一聲與任一回合都不同。紀晚苓看着她。

    “無論我如何建議,在你看來都是壞心,都是爲讓你出宮的手段。但我還是想說,其實不止這一條路。去歲女課開時我就說過,可以有另一條路。你現下沒想好,也許最後並不選寧王,但走出去,遠好過深宮圍困。走出去,有你自己投身的一番事業,興許走着走着你就想好了,寧王又或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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