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 第七百七十一章 相顧
    上官宴這枚活棋在最大這盤棋面浮現之後,竟真成要子,爲兩國君主倚仗,最活也最險。

    競庭歌意外又不意外。

    叫人意外的反而是慕容峋。顯然不止於邊境時,他和顧星朗,持續有書信往來。

    今夜須得交心了。

    慕容峋難得出宮,送走上官宴後陪她回淡浮院給學生們佈置課業。天色向晚,乾脆留院中用飯。

    當初在北地被認領時孩子們並不知慕容峋爲國君。後來曉得了,卻畢竟不用打交道,也拋諸腦後。

    今日主君竟親臨,與她們一屋喫喝,八個孩子終歸心怯,扶碗舉箸皆覺手不是手、嘴也不是嘴。

    競庭歌看在眼裏,更對慕容峋留下用膳之舉不滿,又不好表露。總算喫好,女孩子們領了課業任務下學,競庭歌有心深談,想想回宮湊一處不如在這裏。

    遂往佛堂,掌燈二三,蒲團落灰,她拍了拍坐下。

    慕容峋過去也坐,與她相對。

    這佛堂便是昔年慕容嶙清心寡慾時常呆之所。

    她與他各自來過。

    兩人都未提前塵,競庭歌打算閒話兩句起頭,被對方搶了先:

    “如今整個大陸皆傳去歲整年,你在祁白謀事,大多數時候蟄伏祁國。”

    此一項並非新知,又隨近來流言起更甚,競庭歌沒明白他忽提之意,無謂點頭。

    “去年九月你歸相府家門,緊接着上官宴登門求親,我還納悶,不過是前年在鎖寧有數日交情,他怎就認準了你。”慕容峋繼續。

    競庭歌秉着神色。

    “邊境時當着紀相和兩國大軍,他再表衷腸似要等你,又有今日私會,”他壓着語速,儘量平和,“你不易與人交心,”憑多年瞭解,“能予他信任,絕非幾日之功。”

    對大多數人慕容峋少洞見,但對相伴近十年的身邊人,尤其心上人,他自問有譜。“在祁國蟄伏時,是與他一道?”

    上官宴曾有位孕中的如夫人,曾在天長節夜宴上露臉,還在祁宮生產,故得芳藹郡主。此事許多人知,所以絕不能認,太易被關聯。

    “我回相府之前一直蟄伏霽都,而他在麓州替顧星朗衝鋒。想多了。”

    慕容峋默少頃。

    “會試日子已定,我今日召集要員們提了許你入闈。”

    居然徑直轉了話頭。競庭歌沒料及,“哦”了聲。

    “你與霍驍的買賣很奏效,他在朝中的枝蔓果然不少,不僅贊成秋來會試,也對許你入闈表了支持。”

    “便要同君上說此事。”話頭順理成章至,競庭歌緊接上,“臣與靖海侯的約定,”她目光炯炯盯着他琥珀般瞳仁,

    “是襄助廢君制,公天下。”

    哪怕已與紀桓邊境深談過,哪怕在扶峯城釣霍衍這條大魚時輕易宣之於口,此地此刻,直面主君講出來——硬韌如競庭歌胸中亦漏半拍,面上未顯。

    慕容峋比她預料還要平靜。

    彷彿此言並非大逆。

    “所以顧星朗與你籌謀的也是此事。”瞧他這般,她更添篤定,“怎麼同你說的?暫相攜手,共鎮世家以安國本?”

    慕容峋面色凝佇片刻。

    忽長吁出來。

    “我只怕你不坦陳。近來都睡不好覺。”

    競庭歌稍體會,明白過來。“顧星朗對你分析,我這人一心爲功名,忠君效蔚也是爲自身功名,所以但凡能成大事、留名青史,背叛你、廢君制亦非不可爲。他向你透露紀氏不臣,又許紀桓在千軍萬馬前對我一人留家訓,告訴你,若我回來對你隻字不提,便說明,此心此志或生變。”

    慕容峋不應聲。競庭歌理解爲承認。

    她默了默,確定自己神情語氣十分鄭重,方再道:

    “與霍驍定約爲餌。世家們既有不臣之心,自該徐徐圖之、個個擊破。沒有一早告訴君上,是因盤上各方尚不分明,稟無可稟。”

    “霍驍憑何信你?”

    “憑我非蔚人。憑我是紀家女兒。憑我多年來樹在人前只要功勳自私狠辣的印象。憑蓬溪山本有公天下之訓。”

    四項皆是可能背叛的強證。

    慕容峋腦中嗡然,半晌問:“你會麼?”

    “若會,此刻不必同君上坦陳,無須列依據佐證。”

    “爲何?你認爲公天下不如家天下,世襲君制已算此世代上選?”

    在祁宮她就答過阮雪音。

    在邊境她又答過紀桓。

    阮雪音沒反對,而紀桓部分說服了她。

    但不足叫她倒戈。

    她將當時答阮雪音的話又重複一遍。【1】

    “霍驍也並不完全信我。那晚談話之後,從無書信往來,顯然他不願留下任何實據;而霍氏這項願景從何而來,還是個謎,霍未未那位來自不周山的老師,或爲線索。”

    慕容峋再陷沉默。

    “君上不信我。”

    慕容峋搖頭。

    競庭歌不知其意是“沒有不信”,還是“不信”。

    謀士立世,與主君遠不得、近不得,太遠則難築信任,太近又易迷惑犯錯。

    而兩廂計較,信任缺漏是最大忌,一旦生隙,諸事不恰。

    她已經坦誠了籌劃。

    也說明了依據。

    剩下決斷不靠勸說——張嘴行天下,唯信任之題,不靠勸說。

    她站起來行君臣禮。

    轉身要出佛堂,燈火二三在門幅緊闔的室內靜止。

    “歌兒。”

    卻聽慕容峋忽開口。

    競庭歌站住。

    “我信你勝過任何人。時間,悲喜,禍福相共,並肩走得太久,想生嫌隙都難。其他任何人的利弊分析,只作參考和警醒,不及你我這些年。”

    分明在講君臣時局,卻又喚得曖昧,說得情長。

    競庭歌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半晌道:“那就好。”

    稍頓又道:“多謝君上力撐臣入列會試。聖眷隆恩,絕不敢忘。”

    “還沒完全成事。但你放心。”

    月掛北國高天,出得佛堂空氣中已蘊初夏清芬。兩人自要回宮,想着孩子們該已入睡,躡手躡腳,卻於該乘車的後門口猛看見一排八個女娃筆直立,雙雙唬得一聲嘶。

    “這麼晚了,候在這裏做什麼?”競庭歌先恢復老師儀範。

    蕊蕊輕數“一二三”,女孩子們便齊刷刷跪下:

    “聖恩浩蕩,銘記於心!不敢有負,必隨老師好好學本領、鍛技藝,日後忠君報國!”

    慕容峋眨了眨眼,實覺這麼一排小丫頭齊聲喊這種大話有趣,看一眼競庭歌:“這麼些天教的這個?”

    當然不是。競庭歌也不意這幾個素來木訥的丫頭備了這一出,輕咳道:“大話少說。學成了、真能報國了,行動履之。”

    慕容峋卻來興致,笑道:“這淡浮院就這樣好,叫你們剛住了一個月便感恩戴德至此?”

    “沒喫過這樣好的飯菜。”

    “沒睡過這樣軟的牀鋪。”

    “沒穿過這樣好的衣裳。”

    女孩子們嘰嘰喳喳,話音相錯,競庭歌只是笑。慕容峋驀想起北地“撿”她們時那些情景,又想起競庭歌的幼年也是那般,或許更糟。

    餘光瞥她,也笑:

    “那就多聽老師教誨,好好學,容忍她壞脾氣,她不高興時,多哄着。”

    輪到女孩子們眨眼又相覷,接連稱是。競庭歌只覺師表威嚴掉一地,正色對幾個學生:

    “今日所留功課,明早要查的,最後三名有懲。瞧你們樣子,是個個胸有成竹了?”

    【1】719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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