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 第七百九十九章 國之柱石
    競庭歌收到阮雪音書信那日,蒼梧寒凍,師生十餘人窩在燒着地龍的講堂裏,都覺一直不下課、不出門,也挺好。

    卻當然是要下課的。粉鳥丟信於窗臺,競庭歌展開只瞟了一眼,便知要緊,專程去了裏屋看。

    以至於御駕移進淡浮院,她全不知,讀到最後一句“阿巖康健、一切安好”時門恰被推開。

    慕容峋聲起,競庭歌反手塞信入袖中。

    “左不過阮雪音的信,我一向不看,藏什麼。”粉鳥過穹天,他剛望見了。

    也是。競庭歌自知心虛反易壞事,將那三張紙又拿出來,光明正大疊好,重揣身上。“方纔臣又不知是君上。隨便闖個什麼人進來,自然得防。”

    慕容峋桌前坐下。“這麼長的信,三張紙,有要事。”

    競庭歌坐去他對面。“顧星朗抓了肖家的把柄,可治重罪,沒聲張,將那件事換出來了。算是又逮着一個。”

    那件事,指公天下圖謀。慕容峋聽在耳,稍沉吟:“今日來找你,也爲此事。”

    “蘭鬱招了?”

    “沒有。物證不足,人證缺失,兩司有意結案,你要不要出手。”

    物證當然是有的,那賬冊一直在競庭歌手裏。

    蘭氏重罪,朝夕可定,拖到今日,只爲引蛇。

    “在詔獄吧。我去會會他。”

    蘭鬱乃蘭氏此代家主,三十出頭,長臉長身,那雙手臂尤其長,屈膝坐在囚牢角落,手臂搭膝頭,彷彿兩根垂在其上的繩索。

    他身上確縛了鐵索,沉甸甸,一眼望去,整個人如被藤蘿捆繞。

    面相倒還清秀,有幾分文士氣,只擡眼之瞬眸中精光昭示其商人身份——類似眼鋒競庭歌在上官宴臉上常看到,那是輾轉於人世三教九流之間、與錢財利益常相伴的計算之色。

    北國天光明,日色穿過頭頂狹窄的鐵窗,將滿室枯草氣味烘烤得更濃。

    競庭歌過去,在他對面盤膝坐下,裙襬散成圓。

    “聞名不如見面。先生果非尋常女子。”

    其聲粗糲,不似文士反如武人。競庭歌這才注意到對方手掌上厚繭,尤其虎口處——絕非撥算盤撥出來的。“蘭公子原是練家子。”

    所以被捆縛,恐尋常兵士制不住。

    “幼時學了幾年,家父不喜,令收心、好好習掌家業。”

    “但公子不曾放棄,夜深無人時依舊勤勉,方成今日身手。”

    蘭鬱嗤了聲,“先生說得,彷彿親見過我動手。”

    競庭歌視線從那掌中厚繭往上移,冬衣厚,仍不掩兩條猿臂的力量感。“是想仗劍江湖,還是領兵報國?”

    蘭鬱眼瞳一瞬空洞,然後再次以商人利光將那空洞擋住。“曾經都有。”

    競庭歌曉得談話自這一刻方始,“後來發現?”

    空洞被蓋上,蘭鬱似也清醒過來,盯着競庭歌道:“家父對我說,到我掌蘭氏之時,無須領兵,經營好家業便可報國。”

    經營好家業可理解爲輔佐朝廷打理好鹽政,確爲報國之舉。但“無須領兵”四個字,非常怪異。“你聽說了吧,近來熱事。”

    自七月御史臺彈劾蘭家,中旬蘭鬱被從東陵城押至國都、扣於刑部司,日日圍困牢牆,不聞外間風聲。

    對方保持目光等她繼續。

    “公天下之訓。令尊言無須領兵、只用興盛家業,是這個意思?”

    蘭鬱保持着那目光和身勢在陰影裏許久。

    忽後仰靠在暗黑的牆上,低低笑起來。

    “我就說,就說啊。父親走火入魔,竟信無稽之談!”

    競庭歌心中登時鈴響:“是預言?一個長鬍子?所以教給蘭氏的提點是什麼,把持蔚國鹽政?”

    蘭鬱的神情不是被識破的詫異。

    只是莫名其妙的怪異。“長鬍子?”

    因阮雪音信中一番分析與紀桓的家訓全能應和,競庭歌幾乎要將之當作面前這盤棋的解法。?

    居然沒中。“那是什麼,你所謂無稽之談。”

    蘭鬱的眼神在陰影中閃爍。“本朝律法,懲行不懲知,先生要對蘭氏開刀,須講事實,拿實據。”

    這是此謀高明所在。

    時至今日已經相當瞭然。

    她將那本帳冊掏出來,工整放在地上、對方跟前,一頁頁開始翻。

    說是帳冊,其上不止於帳目,密密麻麻寫了許多時間與事件,人名地名。

    “懲行不懲知的前提是,知行全無失。公天下之知,不成罪;私控鹽營、禍亂國政,此行坐實,傾族之禍。”

    蘭鬱垂眼看着那一頁頁記錄。

    面上無波,眼中意味被深藏在下沉的眼瞼裏也瞧不見。

    “就憑這本難辨真僞的,造冊?”

    競庭歌笑笑,“是草率了。所以我朝四十七位新晉天子門生,其中四十四位於上月被下派往舉國各城郡,依照冊中記錄尋人摸瓜,人證、物證,至今日已經非常齊備。兩司之所以一查數月未果,不過因方法不對——你們家很聰明,對我朝查案執法的路徑、流程瞭如指掌,一應可被追溯的細節,通通在路徑之外。”

    “而你早有方法,卻讓刑部司、御史臺無頭蒼蠅似地轉。”蘭鬱深垂的眼終於擡起,其中波瀾就此曝露。

    “他們有本事查出關竅最好。但若數月都查不出,最後由君上新收的門生於一個月內力挽狂瀾,”

    “更好。”蘭鬱沉沉接上,“正合先生貶世家、拔寒門之策。”

    “不也合你們公天下之策?選賢任能,良才治國,良才難道只能出自世家?真要求公允、平衆生,拔寒門纔是正道吧。”

    蘭鬱眼皮跳了跳。

    競庭歌細體會其中意味。“其實你想到了對不對。這是個悖論,不像理想,更像騙局。”

    “上官朔已死,上官家歸祁,事已至此,無不可說吧。”他沒答,反說了這麼句旁的,極慢,似在自我勸服,又盯住競庭歌眼瞳,“說與不說,於我族,還有區別麼?”

    “朝中軍中有個詞常用,曰將功折罪。”

    蘭鬱哼笑一聲,“若是在祁國,我信這話。然先生非善類,我君更非祁君。”

    競庭歌面容歸肅:“公子今日若盡述所知、助益君上,蘭氏不會滅。”

    蘭鬱又笑了笑,“謀士的嘴,好像貫會拿將來之諾換眼前之事。”

    “其實人人如此。山盟海誓比我這句諾更遠更縹緲,然一代又一代,有的是癡男怨女篤信,至死不覺上當。公子對謀士,有偏見。”競庭歌自斗篷深處摸出一道旨,明晃晃的金,頃刻將透入室內的冬陽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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