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 第八百零一十一章 回春
    顧星朗很想說不好。

    但她要給阮仲治病是從頭到尾就說好了的,無論有沒有昨夜之議。

    而這串事故背後究竟有沒有局,阮仲的火種是否還留着,儘管不願,須得承認:阮雪音是最適合前往試探的人選。

    他今日安排仍緊湊,大清早起來匆匆要出門,阮雪音亦起,悉心幫他更衣。

    “治病就治病,問話就問話。”人在咫尺跟前,淺淡橙花香繞鼻息,以至於這兩句警告沒什麼威懾力,含了春晨繾綣。

    “知道。”

    “親一下。”

    阮雪音心事重,興致缺,踮腳一湊,蜻蜓點水。

    顧星朗也不勉強,時辰已至,推門而出,便見競庭歌帶着兩個孩子出現在西廊下。

    一手抱一手牽,竟是能幹得很。

    “雲璽清點行裝去了。”她過來,輕描淡寫交代自己一人帶娃的景況,又向顧星朗,“師姐夫放心,人我幫你看着。”?

    旁人只道阮雪音去鎖寧是盡故國公主與臨時長官之職,但競庭歌不想都知所爲何事。

    這世上知曉阮仲還活着的人,不過他們幾個。

    儘管對於阮雪音此趟去瞧那位的目的,她暫時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顧星朗顯然不買賬,“總記得你從前,更看好他。”

    自指競庭歌一再慫恿阮雪音選阮仲。

    “誒——”競庭歌話音轉,頗正經,“從前那是,覺得他也能爲國君,又無後宮累贅,對小雪情根深種多年、矢志不渝,自是上佳之選。”

    顧星朗淡眸瞧她。

    “如今論實力,他與師姐夫你已是沒得比;而你這後宮困局,看樣子也解得差不多了,小雪還做了皇后,怎麼看,都是皆大歡喜的局面。我當然樂見。”

    阮雪音眼瞧這兩人竟當着她的面議論,頗無語,一手挽了顧星朗手臂,實則是推,“定的卯時,君上要遲了。”

    送至門口,驀想起還有一樁緊要未提醒,附去他耳邊只作小女兒呢喃:

    “你雖嚴鎖消息,畢竟有女孩子失蹤了,且不止一兩個,總有人注意到。一人注意,難免議論,口口相傳,很可能在民間已成了某種認識。否則不會有那句:女孩子還是呆在家中穩妥。百姓們提及慈安小院,態度不會那般怪異。”

    將環伺的種種現狀一一納入考量,陰謀佈局之感愈重。

    顧星朗輕點頭,握了她手十指交扣,也附耳作呢喃狀:“此番競庭歌是穩的吧?仍須留個心眼。有事讓粉鳥傳信,一路平安。”

    大門口候駕諸侍衛眼望着,都以爲君上與皇后是剛見面又要分開,依依不捨,故此癡纏。一時人人笑意浮面,立覺不妥,低頭收斂,蜜意仍是自槐府升騰,混着曦光向整座寧安城發散開去。

    鎖寧卻微雨。

    一年兩百日落雨的故都,並未因時移勢易、滄海桑田而減其氣性半分。

    春秋本是多雨時,車隊夜抵舊宮,衆人擁簇皇后與兩位小殿下入內安置。然後阮雪音悄換常服,自偏門又出,臨近子夜,小巷中叩門。

    那院內漆黑,想來主人已睡。

    她站着等了會兒,以爲今夜要白走一趟,眼前門幅卻驟開,恰一人寬的縫隙間,阮仲長身玉立。

    那門幅開得急,他眼中沉淡裏似燃着簇火,像要說話,又屏住,壓着眼神示意她進去。

    阮雪音閃身入,門幅在身後合上。她擡步往裏,卻感知到阮仲未動。

    “進去吧?”她回頭,看不大清陰影裏他的臉,單憑身形只覺是瘦了,顯得比從前更高。

    “總想着你過幾日就會來。一等兩年。”只聽他道,那聲也較從前更沉實,歲月之饋,“方纔已經入夢了,聽得叩門聲,仍以爲是夢。”

    阮雪音叩了兩次。

    “半醒之間又聽見,方驚醒。”一瞬停頓,然後沉沉夾着喜悅嘆息,“你終於來了。”

    她才注意到他只着了中衣,鞋也沒穿,正赤腳站在雨後仍溼潤的青磚地上。

    “你所中本是寒毒,不能受涼。”阮雪音頓急,支起醫者架子過去拽他,“趕緊回屋。”

    阮仲由她拽着,疾穿過春夜清芬的院子,看見雨停雲散,月光灑下來。

    入室內掌燈,阮雪音不停歇要他坐,立時號脈。

    因顧星朗的暗戍常年遞信,他病症走勢她一直清楚,最近用的正是兩月前新擬的診方。

    號過脈,她繼續望聞問切。阮仲由她盯,認真答各種詢問,也便趁此機會盯她。

    下巴比從前尖了一點,大約是少女氣開始褪。卻添豔光,揉雜在她素來清絕的容顏氣韻裏,有種既純且妖的美感。

    妖之一字並不準確。或許僅僅因她始終能迷住他,又忽然出現在仲春的午夜。

    “五哥?”

    她在問他最近七日內寒症發生的次數、每回合感受。

    已經問了兩遍,是他盯着她眉眼在看,沒有聽見。

    “近來都三日一回。或因天氣轉暖,沒有冬時難受。但如上次信中所言,我這一身筋骨,是日日更見痠軟。”

    阮雪音點頭,“久毒不愈,便是這個症候,鎖寧潮溼,就更嚴重些。”

    他委實瘦得厲害,更顯一雙眼炯炯,黑夜燈火下迸着精光。

    “沒好好喫飯麼?”

    阮仲一怔,下意識摸臉,“是瘦得難看麼?其實喫得不少,但就這一方天地,呆得無聊賴,有時練套功夫,再加病痛,喫的也便都消耗了。”

    他這人骨相好,其實瘦了也不難看,兼此城少日光,竟比從前更白,倒成了文弱書生模樣。

    “你如今這身子骨,練不得武。停了吧。”

    “好。”

    “白日人多眼雜,我還須夜裏來。今日是進城就晚了,才拖到此時,明日會早些。”

    “明日?”還以爲與從前一樣,擇機來瞧,下回不知期。他眼中簇火搖曳。

    “會在這邊呆上十天半月。”阮雪音不再看他,低頭將方纔診斷所得錄在紙上,“新的法子,我要回去想一想,若拿不出,明晚就不來,後晚再來。”

    每兩三個月就要更換治療之法,所謂試驗。雖冗繁,對病人亦折磨,好歹見成效,至少保命至今。

    她站起來,注意到櫃几上累疊的書冊。“之前好像沒這麼多書。”

    阮仲亦起,“顧星朗着人送進來的。定期有,約莫是怕我久囚發瘋,再生事端。”

    一個人被獨困高牆內數百日,身無病,心都可能生疾。

    阮雪音很想就這句“再生事端”往下聊。

    目的感太強。她換了方式,“前年四月歸霽都,然後沒有如期返寧安,是因,懷孕生產。”

    阮仲神情明顯改變。

    該說凝滯。院中草葉香氣隨夜風蕩進來,久久徘徊。

    “男孩女孩?”許久他問,聲有些澀。

    “女孩子。乳名朝朝。”

    他不知道。連珮夫人誕嘉熠公主這樣天下皆知的大事,他都不知,又如何與外界聯絡,制定詭計再翻風雲呢?

    阮雪音暗鬆一口氣,回答也便輕柔,稍頓再道:

    “我搬進了承澤殿。有半年了。”

    既提了產女之事,大婚封后也無不可說。接下來要頻繁見面,爲解毒或許還有些更密切接觸——未免予他錯覺,引發新的拉扯,還是要將話儘量說絕。

    阮仲神情已不似方纔凝滯,扯出一個笑:“恭喜。要稱你皇后殿下了。”

    少年的他無數次發願,要與她一起擺脫阮家王朝棄他們如敝履的幼時陰影,要站在至高處,他做天子,她做他的皇后。

    如今他雖永失了做天子的可能,好在,她終於是做了皇后。

    “五哥仍一直拿我當親妹便好。”阮雪音笑笑。

    阮仲不接這話,送她出門。過院子,阮雪音拐進廚房查看,囑咐了一番飲食,思忖他這身體熬不得夜,匆匆離開。

    回舊宮自己卻不睡,沐浴過,挑燈開始翻藥典舊籍。春蟲在夜半吟唱,有裙裾翩紛伴腳步聲至,是競庭歌,哈欠連天停在門邊一靠,雙臂抱胸看着她。

    “拿出了幼年苦讀的勁頭。也算不負他半生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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