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八百一十章 餘燼
    一貫這種時候她就不願被他抱在腿上,就想拉開距離,剛要動,看見了他眼中情緒變幻。

    -往後再如何爭執,不許推開我,有話好好說。

    忘了是哪一次約定,儘管阮雪音覺得推開他與好好說話並不矛盾,但她答應了。

    也就在此刻止了身勢,望定他等答覆。

    “你還記得自己定的那些法度麼?連你這起手之人都能想到的隱患,既爲隱患,那就有可能發生。”

    即使有準備,真在他口中得到印證,阮雪音仍覺腦中轟鳴。

    “戰爭陣痛,亡國心緒,久傷憋悶,與這些都有關,也可能無關,僅僅是那傷兵,禽獸不如,該被千刀萬剮。小雪,”顧星朗望着她,“女子在世,本就比男子要面對的危險更多,讓這些姑娘去看護一羣身心都經受了戰事摧殘的男人,你就該有相應的預判。”

    “我有。”許久阮雪音方張口,聲有些抖,“正因爲有,才制定法度。女子不該因這世間危險四伏、惡意不絕,就大門不出牆內望天,那些危險,是旁人施加,非我們招惹。”

    “不錯。”顧星朗面上柔情盡斂。一貫到了這種時候,他與她就像君臣,也像盟友,並肩的夥伴,唯獨不像情人。“所以那傷兵,已照你所定法度,處決了。”

    阮雪音怔了一瞬。

    “據薛戰叢若谷他們說,阿月渾子十一月生病,一月方——”

    “十一月出事,未免打草驚蛇,我下的令,悉心照料開解,對外,便稱染病。”

    阮雪音已快坐不住,勉強定着,“爲何?”

    顧星朗眼眸漆黑,“你說爲何?”

    以往這種時候阮雪音只會心中梳理,待分明瞭,接着往下論便是。

    但今日她心緒亂,須邊想邊說,說出來,方能制住悲怒。

    “戰後初寧,或許根本未徹底寧,崟國舊軍歸心未定,你不想因爲這種事公開懲罰甚至處決兵士,尤其是崟國兵士,而引發動亂,此其一;此法提出及推行之人是我,你不想有心人借題編排、對我發難,尤其舉國女課正興,若爆出祁西這頭有女子在傷兵營中受迫害,是莫大諷刺,很可能影響女課進程,此其二。”

    所以那十惡不赦的傷兵也是被祕密處決。

    顧星朗望着她分明心亂仍頭腦清楚、字字見血。

    欣賞、愛慕、憐惜齊在心頭涌,復緊了方纔因氣氛冷凝而鬆開的雙臂,傾身靠近些,“你既明白,便暫收起難過憤怒。總歸作惡之人已被處決,那女孩子,我也讓他們好生安葬了。”

    無怪墓碑得體,堪稱精美,原是主君授意。阮雪音心內喃喃,半晌道:“你還是沒告訴我她的死因。是,自戕?”

    十分艱難講出這二字。

    她總記得阿月渾子敏感、自尊,受此大辱,很可能做傻事。

    顧星朗默了默。

    “出事之時便損傷嚴重。未能治癒。”

    阮雪音腦中再次轟鳴,終於坐不住,霍然站起,“那人是崟兵?”

    “是。”顧星朗亦覺不忍,“禽獸不如,該千刀萬剮,我說過了。小雪——”

    “那爲何沒有?爲何不將他千刀萬剮,全軍示衆,以儆效尤,讓國法高懸,讓這種事不再、至少發生得少些?”

    原因她已經親口分析了。

    此時詰問不過是一腔激憤難平。

    “許多改變,非朝夕之功。”但顧星朗知道該如何迴應,“我所做決斷,也是時局之下利弊之選。沒能徹底予公允,我很抱歉。但仍要相信,有那一天。你我都在爲之努力不是麼?”

    阮雪音站着沒接話。

    顧星朗拉她手,“出事時瞞你,也是怕你若知曉,定怒極,定會過來瞧她,難免將事情鬧大;後來死訊至,我考慮過是否說,回到承澤殿瞧你與孩子們歡欣靜好,終於沒有。”

    他稍發力,將她拉至身前,

    “說來慚愧,我一度想,時機不到,或許取消這套做法方能保姑娘們周全。但你說得對,錯不在姑娘們走到廣闊天地間與陌生男子打交道,錯在那些作惡者。而這世上其實有的是好男兒,懂得尊重、愛護女子。我們要做的,是以法治之,剷除惡意。我答應你,待新區徹底穩定,都會好起來。”

    阮雪音終於擡眼,輕聲道:

    “阿月渾子是最近一個出事的吧。之前已經出過事了,不止一人,所以在應對她這樁時,你已經很有經驗。”

    她仍止不住想若第一回出事時惡人就被當衆繩之以法,警示全軍,後面的那些女孩子,包括阿月渾子,或許就能逃過一劫。

    顧星朗慢慢放開她手,輕嘆:“你果然自己查了。”

    “那些女孩子呢?也都,死了麼?”

    顧星朗搖頭,“我送她們去了深泉淺野。”

    阮雪音稍怔。“總共多少?”

    “七個,包括阿月渾子。除了她,其他六位都在人世,此刻正在那邊,生活,唸書。”

    阮雪音閉眼一瞬。“最早發生這種事,是什麼時候?”

    “前年秋末。”

    前年秋末,段惜潤赴祁,白國內亂,然後兩國圍白,再後信王謀逆,最後祁蔚險開戰、對峙於北境。

    “薛戰是第一時間向你稟報了麼?”

    “沒有。那時節我忙得很,”

    他沒往下說,阮雪音接上:“他認爲相比主君的社稷、軍國大事,寧安這頭這種事,不值一提。”

    想及薛如寄言其兄作派、對姊妹的態度,想及薛戰其人治軍之厲、一心要完成兩軍融合的目標——這種偶發的不利融合、不利新區穩定的事故,約莫在他眼裏,都稱不上事故。

    顧星朗默認。

    “是後來又發生了,第二樁、第三樁,他覺不妥,方纔呈報。”這事還有疑問。阮雪音繼續說,以便推演。

    顧星朗點頭,“前年冬到去年春又發生了三次。四月末他修書往霽都,報了四回合事故,同時建議取消傷員營護工之法、關閉寧安醫學堂。”

    那個時間,霽都女課剛重開不久。

    “彼時我認爲是因戰後情形特殊,這些傷兵,畢竟乃亡國之師,而這套辦法本身,如你制定法度時所防範,本身存在這樣的風險。”他將她拉回身側坐下,

    “本着不將事情鬧大的原則,我命薛戰祕密處死了那四個作惡的崟兵,也囑咐他,多派些信得過的大祁軍士,進駐管束。”

    “卻還是沒能禁止。最後輪到了阿月渾子。”阮雪音雙手再收緊,指甲掐痛掌心,“一年多時間,七次事故,縱乃風險應驗,未免應驗得,太頻繁了些。”

    “我也作此想。”顧星朗聲變沉。

    是崟國舊人佈局?阮雪音看向他。

    顧星朗回視。分明無言,兩人僅憑目光交匯便知想在了一處。

    “那些個崟臣,無論還鄉的還是供職祁廷的,若無主,復國只是空談。”他保持着回視之姿,眸中陰雲變幻,

    “當初你對我說,他的火種,凌霄門上已經丟了。”

    方纔思緒至,阮雪音全沒往阮仲身上想。

    此刻經他提醒,仍是搖頭,“不會是他。一來你的人日以繼夜盯着,二來,他不會用這樣的法子。”

    顧星朗素不喜她表現得了解阮仲爲人,尤其她總是傾向於,將那人粉飾得月明風清。

    “當初在大風堡,你也不認爲是他滅殺阮氏一族再嫁禍給我。結果如何?”

    阮雪音深吸一口氣,“那套做法,遠不如眼前這套惡劣。”

    此句有些說服顧星朗。

    且不論以阮仲爲人會否用這種傷天害理之計,單憑此計會給阮雪音帶來麻煩——雖不願承認也不願這麼想,他相信阮仲不會做對她不利的事。

    這大概是愛着同一個女人而又立場相對的兩個男人,難得保有的默契。

    “總歸要去給他瞧病。”一貫在這件事上阮雪音都百般措辭,此刻便說得慢,字字謹慎,

    “你既已到寧安,我明日就出發往鎖寧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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