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 第八百四十二章 驚慕
    千里之外同一刻,阮雪音剛收到祁北亂軍向霽都的奏報。

    三邊戰事未歇,國內又亂,且是直攻都城,就像一個噩夢,一個詛咒,百般不料又萬般理當。

    她強迫自己鎮定,快速將所有這會兒可能聚在霽都的勢力腦中過一遍。

    檀縈帶着顧嘉聲失蹤了。而亂局起於檀氏所在的梅周,這場動亂的始作俑者,恐怕就是他們。

    然後沿路還有人聲援。絕對包括顧星朗在疑的某些世家,否則單憑傳言和暴力煽動,煽不出幾萬人的大軍。

    紀晚苓離宮了,很可能已不在霽都。是知道其兄終於要動手,陷入兩難,乾脆一走了之,也免於被推出來做任何一方的筏子?

    顧淳月絕無可能叛顧投紀,若確如傳言,那麼她只是在同紀平虛與委蛇。

    擁王此回合不在霽都。外頭人不明,阮雪音知道,是顧星朗離開前就將其軟禁臨金府邸,前車之鑑。

    還剩一個寧王。雖不知霽都形勢究竟如何,想明白這個人的立場很重要。將各方站位排出來,預判走勢、給出對策,然後傳信小漠或淳月,是她遠在鎖寧目前唯一能幫的忙。

    她擔心又說服自己放心,蓋因顧星朗敢這般遠走,必做了萬全排布。卻哪裏有萬全呢?生平第一次,她有些恐懼他經年不敗所造就的自信、而至於自負,終要在他這一生中,害他一次。

    而君王是承受不起任何一次大敗風險的。

    她倏然站起,踏入春夜風。

    “殿下去哪裏?”雲璽剛安頓好兩個孩子,出來恰見阮雪音往外衝。

    “回霽都。”

    雲璽不知奏報內容,卻知君上不在,皇后是整個大祁的定海針。她要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一旦動身,軍報無處送,更可能錯過許多關鍵決策時,導致敗局。

    “霽都自有長公主和大將軍坐鎮,此刻國戰四起,都城內必勠力同心——”

    “霽都要亂了。社稷,危矣。”阮雪音明知不一定,但她對那頭局面所知太少、憂心太重,開口往最壞了說,就像在下最後決心,也像在逼自己快些撥開浮雲想出對策。

    不諳局面如何能有對策!她滿腦子思緒互掐,從未如此失去定力與靜氣。雲璽跟隨她數年,見此景況也知是要出大事,上前緊緊握住她手,

    “奴婢還記得從前殿下被三位夫人合力捅破避孕之事,一着不慎,便是欺君與妨害天家傳承的死罪。刀架脖頸,殿下半分沒慌,不動聲色想好應對、安排了淳風公主與奴婢,然後自導自演,最後走上鳴鑾殿,舌戰滿朝臣工。”

    “那是我一人之命之得失,如何與他的江山、與顧氏百年基業相提並論!”

    “奴婢還記得,殿下說世間事乍看萬變,萬變不離其宗,拿住了人,就拿住了事,想明白箇中因果,就知大勢所往,就能因勢給策。且很多時候,捅破整局的往往是某一個契口。”

    阮雪音怔怔然看她,“你倒記得清楚。”

    雲璽赧然一笑,“不瞞殿下,奴婢在寫您的起居注,從景弘六年十二月始,快四年了。”

    景弘六年十二月,是夜宿挽瀾殿之後?“寫這些做什麼。”她並不真想知道,不過說些旁的迫自己冷靜。

    “總覺得,於後世,尤其於女子,有助益。奴婢偶遇煩心事,拿出來讀一讀,便生靜氣。”

    靜氣。是啊靜氣。方纔涌向心腦的燥熱緩緩落,阮雪音望向庭中將盡的五月芳菲色,只紫丁香還在花期,輕軟花瓣偶然下墜,在夜風中散出幽香。

    顧星朗少年時心悅紀晚苓,便往相府植了一株紫丁香。後來定惠皇后賜孔雀翎霓裳,他畫了一幅心上人着霓裳裙的小像,就在那株丁香前。【1】

    是生辰宴當日圖景。他說。【2】

    後來她打趣,爲何不每見小美人穿霓裳裙一次,就畫一次,那麼美,合該多記錄。

    顧星朗一萬個往事不堪回首,偏她爲了逗他使出渾身解數,甚至跨坐腿上以色相誘——他熬不住她勾人,爲快快喫進嘴只得實話答:

    那霓裳裙美則美矣,約莫是不大好穿,又是皇后所賜需好好保存,紀晚苓就只穿了那一回。

    以至於後來出了寧王亦傾慕紀晚苓的猜測,她與顧星朗着淳月去問,淳月回來說紀晚苓已經知道了,是因檀縈告知,鶴州寧王府內有一幅身着孔雀翎霓裳的少女小像。【3】

    那是一幅側影,雖看不見臉,但那件霓裳所指向的人,不會錯。

    後來寧王的獨女允凡,小名樂兒,兩次來霽都,阮雪音還旁敲側擊問過她,是否曾見這樣一幅小像。

    樂兒答見過。

    又問是否在一株紫丁香前,樂兒說不是,彷彿是在一座宮殿前,還是非常美麗的宮殿。

    紀晚苓生辰那日也許先去了皇宮?畢竟那裙子是定惠皇后賞的生辰禮,穿去叫未來婆母看看也是禮數。

    阮雪音當時這麼想,圓了整套邏輯。

    思緒乍起復收攏,她望着那樹怒放的紫丁香出神。寧王心繫紀晚苓多年,此番站位,着實堪憂,須將這一層納入考量,擬定對策。

    遂回屋提筆:

    一旦檀縈母子現身,便以謀逆論,可當場斬殺;

    若有人振臂高呼公天下之論,結合當前國戰述君制弊端,進而策動從軍兵到百姓共除皇室、開啓新世代——她停在這裏,不知該從哪一步說起,不確定要否將這場波及舉國世家的百年深謀,明白講出來。

    那意味着另一場更大的浩劫,畢竟她與顧星朗至今不能完全確定,究竟都有誰。她相信他此去大陸最西,就是爲了引蛇出洞,將參與者一網打盡。

    她停止鑽這條死衚衕,重新回到人身上。

    此刻能影響霽都局勢的每個人的立場,都算明確。她覆盤一遍,腦中某個被強行圓恰的疑點,再次浮上來。

    寧王那張小像,是看不見臉的,可理解爲不想讓人知道是紀晚苓。但裙子都畫了,還會有錯麼?

    顧星朗那張的場景在相府,顧星延那張卻在皇宮。

    允凡小名樂兒,其音通“月”。

    每回合紀晚苓與寧王相會,從夕嶺到鎮國寺,都有顧淳月在場。

    去年鎮國寺送別,她暗示紀晚苓的事,寧王卻說“有些規矩無論世代如何改易,都破不了”。她當時奇怪於他一向豁達灑脫,卻在這件事上比顧星朗那樣更講規矩的人更悲觀。後來淳月至,他頃刻恢復神采,且在談話往來間始終笑容不減,只是那笑意反覆變幻,倏忽欣然,倏忽又似無奈。【4】

    一滴濃墨落紙上,迅速暈開,遮去好幾個字。

    阮雪音的手卻僵在半空,任由墨汁又落兩滴,濃黑的圓擴大,漸漸不成圓。

    那無奈確是無奈。

    欣然卻非弟弟對姐姐的敬重,而更像是,寵溺。

    樂兒,月兒。她聽過紀平這樣喚顧淳月,淳風說從前定宗陛下與定惠皇后,也是這麼喚顧淳月。

    所以那張小像沒有臉,因爲比紀晚苓更不能有。那當然是皇宮,恐怕就在承澤殿,淳月是嫡公主,曾在母后賜裙給紀晚苓之前幫忙試過也未可知。

    無論世代如何改易都破不了的規矩。

    因爲他藏的那份慕,多年不娶真正所爲之人——

    是他的姐姐。

    哪怕不出自一母,仍是他的姐姐,從血緣到名分。

    阮雪音整個靠倒在身後椅背上。

    她怔了許久。

    直到紫丁香的馥郁被夜風帶進紗窗。

    竟不知該喜該悲!悲於顧星延半生執着永無見天日之時,甚至到死都未必能讓心上人曉得,喜於,他這般執着,其立場,應該絕對堅定了。

    而檀縈同樣猜錯了。她猜錯了,以爲紀晚苓必能拿住顧星延,也就很可能在要緊關頭動用——寧王,會是捅破甚至扭轉局面的那個契口麼?

    春夜風染香,如水悠涼,又如時歲深長。

    她拿起被擱淺的湖筆,重新蘸墨,換紙,飛快寫起來。

    【1】631霓裳畫

    【2】632盛夏瀲灩

    【3】601藏慕

    【4】779青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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