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 第八百四十六章 人生忽如寄
    一切發生得太快她根本不及問,有些醒轉時整個人已被抵在門幅內側。

    天光幽暗自身後櫺花間透進來,照得紀齊臉上時明時黯。那眸子卻是徹底暗沉的,有意躲着光亮,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肆意盯進眼前人的漆瞳。

    “幹什麼你。”數日前洞穴黑暗中莫名生出的那些淺草,再次茸茸在心口。她辨不清明,告訴自己和這臭小子稱兄道弟、不講男女大防也非朝夕了,無須慌亂。

    此刻卻分明不同於過往任何一刻。

    “我怕沒機會了。”他終於開口,兩手把着她左右側的門框,圈人在一隅,像說給她也像自語。

    “什麼?”

    “他們都去了。長公主,我兄長,大祁百官,照你昨夜諫言,往覆盎門去了。”

    顧淳風一時不知該喜該憂,怔了片刻,“那我們杵在這裏做什麼?還不——”

    “然後會怎樣,我不敢想。此去之後,你和我,還能不能一起回北境,很難說。”

    顧淳風知道他意思又不想知道。天光在很慢地變亮,鳥鳴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是春夏纔有的那種清妙啼吟,這偏閣裏的灰塵,便隨着愈亮的光線旋起輕舞。

    他們在這天光、鳥鳴、飛舞的細塵裏對視有頃。

    交匯的視線中似晃過二十年光陰塵埃,無數個春夏拂曉。

    一方從頭就知道自己要說什麼,而另一方,終於在某一刻,在那些天光、鳥鳴、細塵——或許僅僅只是對方的眼瞳裏,明白了是要說什麼。

    “顧淳風我——”

    “別說。”

    “我——”

    “請你別說——”

    “我很喜歡你。大概是很喜歡,大概有些太久,又有些太晚。”

    他踟躕一夜都沒措好辭,到方纔叫住她仍是沒有。但那句話千真萬確:怕再無機會。

    如果前往覆盎門之後的時間,是抉擇與生死,那麼在這最後的安寧一刻,他必須要說。

    顧淳風分明有所感卻還是在聽見之瞬,怔然又茫然。

    紀齊說完便想錯開眼,甚至是逃跑,強迫自己定着,扶門的兩手盡力不松,也不讓她跑。

    “我知道的。”半晌方聽她回。

    “什,什麼?”紀齊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整顆心狂跳起來,努力分辨這句話的意思以及伴隨這句話可能的下文。

    卻是腦中嗡嗡,血液在四肢百骸間亂竄。

    “你若不喜歡我,何必這麼些年與我打鬧,同悲同樂。又總在我有難之時出現,幫我救我,陪我度過了許多時刻。”

    她怎能如此平靜,還能這樣直直看着自己。紀齊不明白,但她目光之坦誠叫他不能示弱,遂也直直望着她。

    “我也喜歡你。擔心你安危,害怕你因你的家族陷入兩難,希望咱們都能平安度過此役,一起回北境。你是說這個吧,你和我如今,不止於友人,更似親人。”

    去你的親人!

    紀齊只覺一番心跳如雷、氣血亂竄全都表錯了情,凝着這張近在咫尺、神情坦誠話更坦誠的臉好兩刻回不動話。

    顧淳風是壓着心口淺草說的。

    她約莫曉得他不是這意思,至少不止是這意思,但能怎麼辦呢?她自己的心意,外間家國局面,沒有一樣予她時間和精神來梳理、處理眼前突發。

    “真要來不及了。”自指覆盎門那頭,她在他構築的狹小空間內偏身,“你不去也好,我先去看看情況。”

    紀齊是不可能不去的。正因已在懸崖邊,方急切迫切,錯過此時,畢生之憾。

    “是你對沈疾那種喜歡。”她就要突破他手臂防線,他即時發力抓住門幅,“是如果還有可能,想娶你做我妻子,那種喜歡。”

    所有平時講不出的話在千鈞之刻,原是講得出的。

    顧淳風定住的心思和邁出的腳步終在這句話音落處,搖撼起來。

    她不知是急是惱,又或只是亂,惶然盯着他半晌。

    “紀齊你發什麼瘋!在這種時候?!”竟有哭音。

    不止是家國或變的緊要時候。

    也是她和他命運或轉,或要就此分別的時候。

    紀齊完全明白,正因明白才捅破封了二十年的窗紗。他看着她眼淚涌出,想起過去很多年裏很多次看見她眼淚涌出,無一次,正經安慰過。

    那時他不懂。只懂插科打諢,安慰也像幸災樂禍。

    卻終還是有了次機會吧。老天待他不薄。

    “你當我發瘋吧。別哭。”他眼眶亦熱,展出一點笑,本就很近收攏手臂便能抱住她。

    他抱住了她。

    顧淳風沒躲沒推,眼淚收不住,全落在他肩頭,然後擡起雙手用力捶他後背,“你們非要這樣!都要走,誰都不願留下!紀齊你混蛋!”

    她該在說她的母妃,阿姌,沈疾,那些她半生中最最珍視卻無可奈何要承受離別的人。

    她最愛的那些人。

    紀齊只覺心疼,抱緊她,低聲笑,“我是混蛋,還很蠢,若能早聰明兩年,趕在沈疾之前,你如今,已是我的了。”

    顧淳風沒有心力迴應他這些胡話,也並不清楚若一切還來得及,她與他,會不會有以後。她只覺自南下便開始的那些悲愴成數倍壓來,壓得她喘不過氣,而紀齊這番或許遲到了數年的衷腸,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也好,也好。”卻聽他又道,“你我若成婚,不是好事。或許只是另一對我的兄嫂。我講出來,你聽見了,就夠了。顧淳風,”

    無比傾心動意時,原來張口是情話。他還可以說下去,強行止住,稍退寸許捧起那張梨花帶雨的臉,輕挪拇指給她擦淚,“現在走吧。我們一起去。興許杞人憂天了,你說呢?”

    顧淳風搖頭,“你不許去。你在這兒待着。無論姐夫做什麼,你是你他是他,你們家所有事,你都被矇在鼓裏。”

    紀齊眼眶已溼,“你怎麼這麼傻。我姓紀啊,所有人都看見我回來了。”

    “那又怎樣!你在北境保家衛國,所有人也看見了!你若有謀逆之心,何必拼命!”

    他捧着她的臉想哭又想笑,最後只是額頭抵着她額頭,輕鬆道:“走吧。走吧。去看看。”

    “我嫁你還不行麼。紀齊,”她說不上這刻撕心裂肺的不捨究竟出於友情還是其它,“你留在這裏別去,我就嫁給你。我說到做到。”

    似要全力證明承諾,她亦展臂抱緊他後腰,一雙淚眼乞求般望着他。

    紀齊不確定她是否這樣望過沈疾。

    但他確定這眼神,不同於以往任何時候,那是一個女人看一個男人,柔情的示弱。

    他情難自禁,俯下去攫取這片刻溫存。

    顧淳風依然沒躲。

    不僅沒躲,她先張開檀口引他深入,然後挪動腳步,帶着兩個人往偏閣深處去。

    飛舞的光塵當真將此間染得如夢。

    久無人用的臥房散着百年宮闕的微潤與沉香。

    顧淳風不確定這是不是他昨夜睡房,秉着快要消散的意識,在徹底倒進牀帳前摸到了榻邊櫃上的燭臺。

    燭臺不好,會弄傷他。

    她一隻手繞在身後繼續摸,腰肢幾乎被紀齊摁斷,空氣更加稀薄,眼看便要站不住。

    摸到了一個圓匣。大小合適,沒有棱角。

    兩人在下一瞬陷落牀帳,她右手握着那圓匣,左手五指插-進他髮絲鼓勵他兇猛攻勢。

    確定他沉淪至防備全無,而自己,還勉強有一絲清醒之時。

    她擡起右手,盯準位置,圓匣驟落,大力敲擊在他後頸。

    攻勢驟止,所有重量瞬間全壓到她身上。

    “紀齊?”

    沒人答。

    她放下那圓匣輕拍他後背,再喚,依然無聲。

    仍不放心,生怕是敲重了,她連推帶扶將他平放在榻上,又趴過去檢查他後頸。

    沒有血痕,甚至都不怎麼紅,當是敲在了正確穴位,只教人暈厥。

    她徹底放心,幫他搭了條薄被在身,低頭瞧自己襟口大開,終於臊起來,不敢再看牀上的人,翻身下去找到銅鏡,從頭到腳整理了,快步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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