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 第八百五十三章 一片冰心在玉壺
    紀齊身上甲冑並長刀在風中碰撞出震響。

    顧淳風的華服裙襬碩大,隨奔跑蕩成巨大的夏花一朵,是陰雲蒼穹下唯一明媚。

    兩人就這樣拉着手狂奔,穿過一條又一條街巷,彷如孩童時,又如少年期,儘管從前的他們,好像並沒有這樣手牽手狂奔過。

    還差一條街,奔至最後一個窄巷盡頭時,他們停下來。

    顧淳月乘車,已到相府門口,剛好現身,府門前站定。

    紀齊不敢上前,淳風覺得不能上前,兩人隱在巷子口,仍相互攥着手,都莫名用力,都不揭穿對方。

    許久纔等到紀平回。

    自是被禁軍遣送,夫妻倆隔着府門前寥寥幾級階梯對望片刻。然後淳月對兵士們吩咐幾句,與紀平前後腳入府,大門隨即被關上。

    “那我們,還進不進。”紀齊輕聲。

    淳風稍忖,“得進。聽聽究竟怎麼回事。我還要保護長姐。”

    紀齊瞥她一眼,“大哥自不會傷嫂嫂分毫。”又盯向家門和院牆,“潛進去,然後偷聽?”

    顧淳風點頭,“這是你家,總知道怎麼潛吧?”

    紀齊不止一次跳院牆,光爲淳風就有過兩回,第二回還是當着相國夫人跳的。

    也便輕車熟路,很快抵達最恰位置準備翻牆,偏淳風今日穿着宮裙,不方便躥跳。

    他只得做人梯,頂着她爬上牆頭,然後自己上去,先跳入院內,在下面展着雙臂接她。

    誰知今日家中格外森嚴,該因長公主吩咐,他剛舉起雙臂便被府衛發覺,回頭“噓”一聲,下半刻淳風重重落進他懷裏。

    險些接漏了。

    府衛不識淳風,眼見少爺一身戎裝抱着個華服的嬌俏姑娘偷回家,窘得不知怎麼辦好。紀齊也懶解釋,想着與其介紹顧淳風的身份,不如讓對方誤解,省去許多麻煩,故也不讓懷中人下地,抱着就往自己房間去。

    淳風大概明白,一力配合,雙手摟着他脖子還將臉往裏埋了埋。

    鎧甲溫涼,倒熨帖她跑紅跑熱的臉。

    她沒進過紀齊的房間,今晨之後許多事都變得不同,以至於這樣被他抱進來,關門插栓,空氣立時變得曖昧。

    紀齊也覺不該鎖門,想着要不還是打開,考慮間,兩人維持了這姿勢好一會兒。淳風先道:

    “是不是從窗戶出,然後潛去映島?”

    就是這個計劃。方纔府衛盯着,他總不好帶着她直奔兄嫂住處。

    一時曖昧全消,早先主街上重壓襲過來。紀齊放人、卸甲、開窗,與淳風一前一後跳上游廊開始穿行。

    顧淳月和紀平不在映島。

    那處他們兩個人的桃花源,距府門太遠,淳月等不得,直接進了書房。

    紀平只能跟。

    同樣關門插栓,鎖此間靜謐,滿室高大的書架上典籍密匝,老相國留下的氣息已被年輕的吏部司長官完全取代。

    是很單一的松香,紀平慣用。

    顧淳月站在他素日處理公務的巨大書案後,撐着兩臂,大有尊卑上下意味。

    紀平如何感知不到,笑笑:“長公主想問什麼,臣會一一、據實回答。”

    不久前他們還在她身後那張椅上廝磨纏-綿,他喚她月兒。

    “這就是你要的。”顧淳月歸府路上已平復了心情,想好了話術,“比廢君制溫和一些,比謀逆模糊一些,卻實打實欲與天子分權,竊我顧氏江山。”

    她說得一字一頓,幾乎確定紀桓致仕就是因這個。

    紀平笑意還在脣角,朝她走過來。顧淳月心下排斥,想喝令他站在原地,張嘴卻發不出聲,眼見他愈近了,並不碰自己,而是伸手往書案上,似在找什麼。

    那疊奏疏很快被他翻出,又被他攤開,展在她面前。“改制之諫,我原原本本寫在奏疏裏,待君上歸來,便要呈遞,朝議時闡述。真有心謀逆,我無須如此;這奏疏擱在桌上有些日子了,那晚你過來找我,就在,只是你沒注意。”

    顧淳月垂眼讀那些字句,當真驚人,又字字誠摯、爲國爲民。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1】

    紀平也去看那些字,又去看她讀奏疏的臉,緩聲慢道,

    “社稷與主君不是一回事,當真爲國之長久計,君主之權,可以妥協平衡。”

    顧淳月始終沒擡頭,將那洋洋灑灑的新政來回看了三遍,忽而失笑,“紀平大人,真是青出於藍,不僅比相國更諳圓融變通之道,居然能將謀逆之言寫得冠冕堂皇、大義昭昭,反襯得我顧氏若不就範,便是自私專裁!”

    紀平素知她見識高於尋常皇族女眷,只是嫁入相府後一再收斂,此刻乍聽這番詰問,竟是欣賞大過焦慮,“月兒是明白其中大道的。只因你是顧家女,是王朝的嫡公主,纔有意避開那大道。”

    他再次伸手,終於碰到她,試探着由廣袖往下滑,輕握葇荑,

    “今日之後,百姓們多少心中有數。國戰未息,朝堂上不宜起爭鬥,便到此爲止,直到君上歸來,好嗎?”

    顧淳月從心到腦混沌成一片。這樣嚴重的一件事,竟被他言語化解得理所應當,彷彿顧星朗回來,也不會認爲這些話是大逆,彷彿所謂新政,真的可以商量。

    怎麼可能呢?

    她沒法與他對視,惶然去望滿室書冊,被紀平猛地拉進懷裏,下意識便要掙。

    “是我不好,月兒。”他扣着她不放,臉埋進她頸窩,“我該早些告訴你,就不會教你這樣驚心擔心。”

    他在騙她。顧淳月心裏想。早先主街上是迂迴,此刻也是迂迴,時機確實未至,所以他不能發起徹底的一擊。他準備得多充分啊,朝中官員,至少四成已在他麾下了,剩下六成,她想都不敢想。

    柴瞻閉門,與此有關麼?

    星朗和雪音,究竟知不知道他們在引什麼蛇,多少蛇?

    這般腦內急轉,身體卻沒再抗拒,反擡起一隻手半環夫君,輕聲道:

    “你說的都是真的?”

    紀平就着這姿勢吻上她脖頸,“不敢有瞞長公主。”

    若說先前那聲長公主是臣服於她威壓,此時這聲,就很有些調情意味了。

    淳月感受着他烙下來又緩緩移動的親吻,感受着力道變重,漸漸加深,不知能怎麼辦,出於習慣揚起脖子,露出更多可供馳騁的天地,然後身子一輕,被他放在書案上。

    紀齊和顧淳風在映島沒找着人,氣急敗壞又往主屋這頭竄。

    “父母親走後他們就兩頭住,說映島太靠裏,不方便素日待客、料理府中大小事。”紀齊解釋。

    “那怎麼不先去主屋?”

    “這不是情形特殊,我想着談話必然隱祕,那映島自比主屋隱蔽。”

    顧淳風無話可說,跟着他總算到了主屋外,兩人窗下蹲好豎耳半天,連聲蚊子響都沒聽見。

    她瞪着他。

    紀齊一嚥唾沫,“還,還有書房。沒錯了,多半在書房。”

    已經入夜,書房窗下很快又出現兩道蹲伏的團影。

    還是很靜。淳風無聲動嘴,神情已經非常不善。

    不應該啊。還能去哪兒?紀齊不信邪,霍然站起來,小心翼翼扒開一條窗縫。

    單眼瞄進去的剎那,整個人僵住。

    顧淳風察覺不對,也站起來要往裏瞄,引紀齊回神,趕忙合上那道縫。

    怎麼?她急得狠了,齜牙咧嘴險些出聲。

    不能看。紀齊十分嚴肅,臉脹通紅,嘴動得相當誇張。

    爲何?

    非禮勿視。

    兩人無聲來回,顧淳風看了四遍纔看懂“非禮勿視”四字,一時呆住。

    然後他們聽見了屋內動靜。

    很軟,很媚,被刻意壓着,只如雛鳥低吟。

    紀齊一把拉了她走開,“非禮勿聽。”

    淳風被拉出一里路方覺不對,一停跺腳:“那你豈不是看見——”

    我姐了?她說不出口。

    “沒有沒有,你別胡說!”紀齊連擺手,“我哥在上面,擋着的!”

    這話非常質樸。

    也非常露骨。

    顧淳風當即也臉紅到脖子根,甩開他自己往前走,然後警醒:長姐這是中了美人計,被拿下了?

    【1】出自《孟子·盡心章句下》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