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 第八百五十四章 天命之隕
    夜幕沉沉,兩人聽牆根不成,折騰了整日都餓得前胸貼後背。紀齊吩咐備飯菜,與淳風就在自己房間狼吞虎嚥。

    喫飽了,各自擦臉,準備等書房那兩位出來,又想去城裏看看平亂的進展。

    府門便在這時候突兀響起來,砰砰砰叩得人心顫。

    他們忙奔出去,至花園碰上跌跌撞撞的家僕,“八百里急報!八百里急報!”

    分明急促,卻顯喃喃,彷彿那急報內容燙嘴,不能說,說不出。

    八百里急報多半是軍報,北境大捷已入侵蔚南,南境僵持一時也出不了大變局,只能是新區。

    顧淳風的臉瞬間煞白,紀齊也想到了,管不得尚在人前,趕緊攬住她。“快說!”

    “新,新區全軍覆沒!沈疾、薛戰兩位主將不知所蹤,或已陣亡!君,君上亦在場督戰,遭遇暗襲身中數箭,已經,已經駕崩了!”

    顧淳風在聽到沈疾的名字時已覺黑夜如墨擋住了全部視線。

    最後那句話反因此顯得虛假、眩暈之際產生的幻覺,反不那麼讓人難受。

    但她人已經往下倒了。

    是日夜奔命、心力耗盡而終在這一刻油盡燈枯。

    紀齊本就攬着她忙將人護進懷,只覺她眼淚決堤全涌進他心裏。

    那是拼盡所有努力仍不得善終的絕望,是無可奈何,按頭認命。

    “此時軍報,未見是真。”他不想認命,二十年來他對自己的家族、對朝堂時局一無所知,如今終於有所察、終於明白必須有所察且逐漸摸到了方法,他要爲家爲國,哪怕只爲她,撐住最後一點改變結局的希望。復去看家僕:

    “誰來傳的話?消息已經入宮了吧?”

    “是,是!那位大人說先報進的皇宮,寧王殿下道長公主在相府,讓趕緊過來稟!”

    “他人呢?沒請面見長公主?”

    “是說要當面呈報!但小人得先通傳吶!這光景,總不能隨便領個鎧甲將軍進府門吶!他等不住,說還有急差要辦,便託給了小人,讓立時轉達!”

    沒有疑點了。紀齊命家僕退下,抱着淳風站在春夜水邊緩心神。“未見是真。君上何等人物,豈會荒唐地丟下國都在西邊戰場上犧牲。沈疾和薛戰,更沒那麼容易死,說的是不知所蹤,陣亡是猜測。淳風。”

    他極溫柔,從聲音到語氣。少年百鍊鋼碾轉出這樣的繞指柔,只爲一人。

    “是真的。”顧淳風終於聽見了耳邊安撫,訥然搖頭,“競庭歌用山河盤,連北境那樣大的戰場都能操縱。新區更近吧,有叛軍,有蔚軍,他們,一定是中招了。新區兵力原就喫緊,九哥纔會親自上陣,以定軍心...沈疾和薛戰,再是會排兵佈陣,打仗這種事,本就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加上兵馬不夠,怎樣神勇都是敗...”

    她被巨大的悲慟吞噬,從北境歸來一路反覆撐起的信心全然崩塌,所思所想,盡在證明那道軍報的可信。

    紀齊不這麼想,且拼命說服自己不要這麼想。他將她拉離懷抱寸許,給她擦淚,看着她一字一頓道:

    “先將消息稟給長公主,然後進宮。還是你要歇會兒?到我房裏睡一覺也好,我去辦,再回來接你。”

    顧淳風怔望着他溫柔又堅定的臉。

    眼淚少了些,鼻子仍停不住吸,半晌就着他給她拭淚的衣袖抹一把鼻涕,“我同你一起。”

    兩人收拾心緒趕緊奔書房,紀齊示意淳風遠些等着,自己深吸一口氣上前叩門。

    無人應答。

    他有些無措,大局當前是該打擾,卻畢竟,不好打擾,會非常失禮。

    淳風心急,且早先沒真看見裏頭情形,也便沒那麼踟躕,一個箭步至門前,“長姐!新區八百里急報,請長姐速回宮定奪!”

    依然無人應答。

    而話說到這份上無論顧淳月還是紀平,怎可能無動於衷呢?

    兩人對視一眼,再顧不得,一腳將門踢開,屋內空空如也。

    是收到家僕稟報,在他二人花園中平復心情期間,已經走了?

    當即也不耽擱,並肩出門。外頭平寧多了,不太聞打鬥聲,他們有意繞上主街,發現駐守的禁軍顯著變少,隨意挑了個人問,獲悉造亂的頭目們都已伏誅,寧王正在整頓安排,遣地方軍各回城郡。

    會是大工程。兩三日能處理完就不錯了。淳風瞧街上頹靡,一眼望去不見百姓,知是白日裏受了大驚嚇,紛紛閉戶在家。遂找了個駐街的禁軍兵士問:

    “早些時候,有斥候入城喊了八百里加急?”

    兵士一怔,“是。”

    “可有高喊是何消息?”

    按規矩,當然入宮後纔對長官們細說,但亂局之中蹊蹺太多,不排除別有用心者亂上添亂。

    “沒有。那斥候徑直衝進了正安門。”

    淳風與紀齊再次對視,慶幸這樣可怖的消息還沒被傳開,同時加快步伐往皇宮方向去,忽聽沉亮的馬奔聲自南邊來。

    快速逼近,壓上大街,頃刻停在一名禁軍領隊跟前,“開遠門塌了!請大人速速稟報!”

    開遠門正是霽都南城門,這是一名城門衛。

    那禁軍領隊大驚:“塌了是何意思?”

    祁北混亂剛平,總不至於,祁南也有亂軍北上?!

    “就是門幅倒下來了!彼時正當值的幾人這會兒全被壓在下面,不知死活!所幸百姓們夜裏都沒大出門,沒傷着更多!”

    霽都西、北、南三大城門,都自宇文一朝就修築,沿用至今,不過是太祖登基後將三門的名字都改了一遍,即覆盎、勿幕和開遠。三百年城門,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是不可能倒,而是,偏生,倒在了這國君或崩的節骨眼兒上。

    太像人爲!

    可國都城門,那樣厚重巨大,豈是隨便動動手腳就能塌的?

    顧淳風勉強平復的心緒再次激盪起來,便聽身後轟然一聲巨響。

    主街深長,一眼望不到覆盎門,但許因那開遠門的城門衛剛說完崩塌,許因那聲響實在太明顯——沉重的砸地聲,驚駭的痛呼聲,響在漸沉的黑夜裏格外清晰。

    “覆——盎——門——塌——了!”

    一句雄渾刺破高空層雲,夏雷般打進人心裏。

    城門衛與禁軍領隊面面相覷,都忘了行動。待後者醒過神來要往正安門跑時,只聽顧淳風沉沉一聲:

    “去察看情況救人!本殿自會稟報。”

    她拔腿飛奔,紀齊趕緊跟。人人都在城道上、門窗邊,人人都遠遠近近張望着恐慌着這連綿不絕的變故,以至於沒人注意,高大的祁宮城牆上,那最高的明光臺闌干邊,十三皇子顧星漠,還在吹風。

    裹着白日那件斗篷,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年臉,眸光如星月輝映,靜靜望着城中紛囂。

    “老師曾問我,是否相信天命。”

    黎鴻漸仍站在少年皇子的身後,夜風微揚起他粗布衣袍的下襬。他的眼神不如少年亮,卻非常清明,似乎已洞悉了這世間全部謊言與真相。

    “殿下當時說不信。”

    顧星漠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又道:“方纔八百里急報入宮,老師以爲,是何消息?”

    黎鴻漸沉默有頃,似在思索。半晌回:“軍機大事,小人不知。”

    “我猜,”顧星漠依舊凝着眸,聽着聲,萬象皆入眼入耳,偏無動於衷,彷彿生死浩劫都與他無關,“是九哥崩逝了。”

    更長的靜默。春夜堆雲的霽都上空,風聲驟止。

    他豎耳聽着身後男子的氣息,分明覺得握着四輪車後緣的那兩隻手,瞬間發了力。

    力道明明施加在車椅上,顧星漠卻感知得很清晰。

    他想起幾個月前的照歲夜,九哥說的那些話。只有他們兄弟倆,對月密談,不足爲第三人聞。

    九哥在參透某件事又計劃好某件事時,總會那樣笑。

    許多年了,那笑在他腦海裏愈見深刻,揮之不去。以至於對鏡時他總不由自主,模仿那笑容,漸得其形。

    歲月往前,他會在那肖似的形中,煉出自己的髓吧。

    會的,九哥。他牽起嘴角很淡地笑了,便是那與顧星朗肖似的笑。

    定不辱命,九哥。他心裏又道。

    然後聽見黎鴻漸聲沉如寒冰:“軍報入宮,長官們自有計較。殿下,慎言。”

    “老師切莫誤會,學生沒有詛咒君上之意。只是您常言天命不可違,學生以爲,三百年國都三座城門,竟然同時塌了兩座,太過駭人,只能歸結爲天命。而這樣的天命,非大吉,乃大凶。”?

    顧星漠慢悠悠說,終於移動目光望向夜空。烏雲壓城,半顆星子不見。

    “老師說星星是恆定在那裏的,白日看不見是因日光,雨雪天看不見是因雲層遮擋,所以今夜,無法觀星了。那麼帝星是否隕落,應該也瞧不見?”

    “殿下。”黎鴻漸從無情緒起伏,言行舉止如得道的仙人,哪怕此刻開口警示,也不過聲量加重。

    城中已是再次翻騰起來。

    宮內還在部署,地方軍尚未撤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場面之混亂不輸白日。

    顧星漠回身轉臉。

    “老師還不動手麼?此刻推我下去,大祁必亂,你們贏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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