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八百七十七章 公竟渡河
    無聲的震動徘徊在偌大的山谷中。

    隔着天河兩岸,前輩同輩、局裏局外人,都爲這畫面扼腕,心嘆,難論悲喜,五味雜陳。

    十年前那場突發的君位更替,絕對改寫了大祁,該說整個青川的歷史進程。

    顧星磊多半也會是明君,卻畢竟與顧星朗不同,所謂一朝天子一朝氣象,他引導出的時局,絕不會與今日同。

    會好些還是壞些呢?

    照前輩們謀局之理,應是顧星朗在位的局面更佳吧。阮雪音不知自己這樣結論是否因偏愛之心,而歷史,無法被假設。

    “我大概知道了,又不全然知道。”先開口的卻是顧星磊,聲很輕,不足爲第三人聞,“星朗,若可以,饒相國一命。”

    顧星朗還有些不能適應三十歲的兄長。聲音變了兩分,容貌變了兩分,那說話語氣卻是如假包換,十分當年,以至於他剎那恍惚,退開寸許,重新審視顧星磊的臉。

    確實是他。卻沒了半分驕陽似火的儲君氣,反而一派樸拙,眸中明光全無城府。

    他忍不住心痛,又有些爲他慶幸。

    然後無可避免地假設如果君位上是他,自己此刻會在哪座城,被封什麼王,是否,會過得自在一些。

    龍冠之重,非一戴數年不知其沉。

    “君上。”阮雪音聽不見三哥說了什麼,只瞧見顧星朗似出神,原想容他這片刻,卻心知不是傷情時,開口提醒。

    顧星朗被這一聲拉回,笑了笑,“三哥放心。生殺之奪是萬般無奈之舉,我會先盡力。他是我的老師。”

    顧星磊被這一笑震懾,忽徹底瞭然眼前的親弟,已在大祁君位上坐了十年,已不是那個僅僅聰穎多智、翩翩有禮的小少年。

    這看似溫和、光風霽月一如昔年的笑容,藏了鋒刃,蓄了萬鈞。

    以至於他險些要說不完後面的話。“我對相國,我是說紀桓,同樣這麼說。”卻心知要緊,勉力說完。

    顧星朗點頭,“三哥兩頭相勸,很對。今日我的勝算也不過五分,難說最後,是要他們饒我一命。但我若輸了,其實不想向他們討命。”

    顧星磊面露不忍,更多是不解,又張了張嘴終於沒接住,下意識看阮雪音。

    那神情分明是:爲何會如此,何必如此。

    他已經不能適應廟堂遊戲了。

    “君上!”

    卻聽天河對岸浩浩一聲,蒼勁有力,谷中起迴響,是紀桓。

    “老師請講!”這頭同樣朗聲回。

    “水上一敘何妨?”

    “但從師命!”

    顧星朗答着,便往筏子上跳。阮雪音愕然這人恐怕不會劃吧,果見他拿了長竿一支岸邊,倒是頃刻入水,連人帶筏卻開始晃。

    顧星磊見狀,退後兩步便要助跑,想跟着去,被顧星朗制止,“三哥且留在這頭,幫我保護雪音。”

    這頭有的是暗衛,哪輪得到他這已失了身手的村夫保護?

    顧星磊一時沒明白,阮雪音卻知他意思。

    這天河兩岸,是人的站位,也是勢的站位。

    但見顧星朗繼續晃了一陣,漸漸找到竅門,木筏在黃昏安靜的水波中悠行。他通身白衣,盤腿坐着持竿慢劃,不像去赴一場天下之談,更像是郊外拜訪故友。

    是很像訪友,因爲周遭看不見刀兵,草地上暗衛的利刃背在身後。

    如此平寧畫卷,讓人覺得哪怕話不投機,也無傷大雅,更不可能關生死。

    木筏便在整個山谷光線最柔和的一瞬,抵達了彼岸。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紀桓笑吟誦,擡步朝學生走去。

    讓你不要渡河啊,你偏要渡河!紀晚苓心頭一緊,攙着父親的手一顫。

    “墮河而死,當奈公何!”顧星朗笑接下句,站起身,撐着長竿等老師。

    淹死在河裏,拿你怎麼辦呢!

    這般唱和,直教紀晚苓一顆心承不住,如先前顧星磊般也要跟上木筏。

    被紀桓翻肘撂開,大步一跨,筏子一蕩,頃刻便遠,慢慢往中間去。

    漂至水中央,竿停筏止。師生兩個對向坐,都曲膝盤腿,十足清雅。

    “君上在位第十個年頭,仍願來不周山渡河,足見爲師半生心血不費。”

    “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老師教誨,學生不敢忘。”

    “爲師想着,已到不得已時。”

    “學生以爲,還有一線生機。”

    紀桓長長一嘆。

    “我願相信老師籌謀,是爲理想,不爲私慾。那麼有些道理,從前年冬在韻水,到去年蒼梧會試,再到今年——聽說紀平領朝臣在霽都,又論了一遍。”顧星朗點頭又搖頭,

    “其實沒錯,但這天下只能有一種治法。老師之意,韻水那夜我已知曉,我不同意,也不能同意,此刻給老師的選項是:放棄,且與黎鴻漸他們一起永居不周山。”這般說,側目望一眼遠處南岸,又斂眸瞥身後北岸,

    “晚苓和三哥,應該願意留下相伴。老師若願,紀平若能在霽都保住性命,他和紀齊,我都可以給你送來。哦,還有師母。老師可盡享天倫。”

    紀桓斂着遠如青山的眼眸看着他。“君上與二十歲時,大不同了。”

    顧星朗維持着很淡的笑意,“朕二十歲時,與十四歲時也不同。十四歲時,與十歲又不同。這是應當,光陰之力。”

    紀桓搖頭,“君上二十歲、十四歲、十歲時,說給選項,就真的會讓人選。”

    至少得有兩個,才叫選項。而方纔顧星朗只給了一個。

    “君上已煉就至尊之心了。我們,還是晚了。皇后殿下該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放棄規勸。但——”

    “不要牽扯她。”顧星朗的笑意隱去。

    紀桓默了默。“君上帶了多少兵馬?”

    “同老師一樣。”

    紀桓青山般的眉眼終於出現震動。

    他保持着盤坐姿態,保持着肩平背直,轉頭,仰臉,前後左右地望。

    顧星朗配合擡手,那些腦袋便一個個從包圍河谷的山坡間露出來。

    紀桓又保持側望之姿許久,笑意浮現,“一樣,一樣,確實一模一樣。”

    顧星朗眼瞳黯淡下去。“這太厲害了,老師。這是我二十四年來所遇最好的攻心之術。一年半的時間,反覆試探推敲,我還是不知,應該信誰,可以信誰。”

    “並非此術高明。這就是君王死症。你不能盡信,又不能完全不信,一旦告訴你所有人都可疑,滿朝文武便都成了你的夢魘,噩夢之魘。君上勉強擇了柴瞻吧,若爲師告訴你,他也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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