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九百三十二章 慎終如始
    阮雪音跨過承澤殿大門,入眼是翹首以待的所有人。

    碧桃見殿下果然平安歸來,歡叫一聲上前去攙,瞥得棠梨面如死灰,嚇一跳,訕訕收手。

    “都杵在這裏做什麼,今日天長節,殿內都拾掇好了?”

    沒人敢把今日視作與往日一樣的天長節,也就沒人把拾掇宮殿當作第一要務。

    但棠梨姐姐發話,殿下完全沒話,他們自不敢不從,須臾作鳥獸散。

    “奴婢陪殿下入內休息。”

    “蘇晚晚沒來過?”阮雪音這才反應,問近旁一名宮人。

    “回殿下,剛來過,您不在,又走了。”

    “端着托盤,盤上有盅?”

    宮人不意外殿下總未卜先知,仍是眨了眨眼,“是。”

    “去太樂署傳個話,讓她將東西熱一熱,送到鳴鑾殿交給滌硯。”

    宮人不大敢應,看棠梨。

    “君上是禁足本宮,本宮此刻並不出門,你怕什麼。”阮雪音不耐,“快去。”

    棠梨不攔,終歸最壞的已經發生了,“走吧,殿下。”只是扶穩阮雪音,要陪她回寢殿。

    “進屋裏悶得慌,就廊下坐吧,讓本宮看看花,吹吹風,聽一聽鳥鳴。”

    這話真是坦蕩,坦蕩得像臨終遺言,棠梨不愛聽,賭氣似地撒開手,去安排桌椅飲食。

    承澤殿的花不如折雪殿多,蔥蘢高木比點點繁花更惹眼。阮雪音落座舉目,慨嘆夏景婆娑,放空片刻又吃了幾粒橘紅糕,便想起那年競庭歌入祁宮,在煮雨殿同上官妧密談完,走出來猛喫橘紅糕的畫面。

    其聲在耳,真切如昨,她有些想念她。

    思緒既起,無法繼續放空,她便接着盤算一番該安排的是否都已安排好。日色在這期間轉黯,變濃,直到殘陽如血,顧星朗出現在大門外。

    這時候原該夜宴。

    時辰到了,皇后沒動身,衆人已覺怪異;見到君上歸來,便篤定夜宴是取消了,更加忐忑,整個承澤殿中庭只餘黃昏鶯曲。

    阮雪音起身,顧星朗邁步,兩人會於繁花高木中央。

    皇后跪下,斂首,不發一言。

    君上也不發一言,就那麼看着她。

    滌硯示意,棠梨便悄命所有人退。

    “你滿意了。”方聽顧星朗開口,“這便是你送我的,生辰賀禮。”

    “君上明知臣妾所行,乃上上策。”阮雪音回。

    顧星朗蹲下,挑起她下頜,不輕不重,只爲四目相對力求言辭由衷,“我的纔是上上策,勉強兩全。你那叫玉石俱焚。”

    “臣妾之策,曰焚石成玉。”

    “你爲石,君位爲玉?”

    “兒女情長爲石,千秋大業爲玉。臣妾與君上皆讀聖賢書,懷山河之願,從一開始便約定過,若有一日兩者相沖,當棄車保帥。”

    是景弘六年的“一開始”,在折雪殿,圓桌邊,顧星朗當然記得。

    “那是你的見解,我並未認同。”他放開她的臉。

    “君上認同了。所以拿着那盒曇花離開,許久沒再出現。可惜那時的我不知自己半生皆在局中,不知就此離宮便能離局,還秉着師命繼續往前走,與君上糾葛愈深,直到共赴深淵。”

    承澤殿外牆上的彩貝雲母在夕輝中如白日星,閃着奇異的光。

    “你將我們的這五年,稱作深淵?”

    “於情愛,自是美夢;於你於社稷,確是深淵。”阮雪音看進他眼瞳,“無可否認這局長棋也助你完成了許多事,助力諸國生變、爲大祁一統鋪路,只因我們在這期間確也付出了太多努力,艱辛,和犧牲。”

    她跪着往前一步,離他更近,

    “這樣一路走來,你怎能放棄?身爲謀士,我更不能任由你爲了無關痛癢的緣故止步於此!你不會輸的,依我之策便不會輸,退位,纔是輸了,才遂了他們的願!”

    顧星朗望着她許久,眸中光影一再變幻。

    “你對我而言從來不是無關痛癢的緣故。你明知道。我會爲了一個無關痛癢的緣故,空置後宮改易傳統、在以爲你是宇文之後時仍無半分芥蒂、無論如何要冊你爲中宮、與你攜手進退、許下白首之諾?!”

    “臣妾多謝君上厚愛!”阮雪音垂目震聲,“臣妾,不值得!”

    “阮雪音!”顧星朗終於壓不住,胸腔起伏,瞳中淬火,一字一字道:

    “你真的要這樣麼。在你對我說了那些話之後,在我們已經——”

    “臣妾錯了!臣妾不該對一位君王說出一世一雙之語,不該讓君上空置後宮,讓皇室香火凋敝,這世間的道理,本就不能既要此又要彼!好在爲時不晚,君上剛步入盛年,還會遇到許多傾國佳人,會春色滿園,開闢顧祁盛世,成就幾十載帝業!”

    顧星朗一向便知她口才了得,真吵起來他贏不了。

    卻仍在聽到這席話時萬箭穿心,好半晌方咬着牙回:“我不要別人。很早就說過了,我只要你,我這輩子都只要你。”

    他鼻尖發紅,阮雪音從沒見過,眼眶頓時酸脹得欲裂,低頭掩飾,保持聲冷。

    “君上是意氣之語,是當下此刻之語。君上少時喜歡瑜夫人,後來不也——”

    “你和她不一樣!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究竟要我說多少遍,拿多少事證明!”顧星朗雙眼亦紅,要滴出血來,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始終是介意的,介意我在遇到你之前放過心思在別人身上,你當時不說,半分不醋不惱,就是等着這一日,等着我對你不可自拔無可救藥之時,離開我,報復我!”

    “如果這樣剖析能讓君上釋然些,臣妾承認。”

    “好一個承認!”顧星朗氣得發抖,“我沒見到你。二十歲之前我都沒見過你!你要我怎麼,怎麼知道這世上還有個你,知道有你之後我就再也看不見別人!你這樣秋後算賬,於我不公!”

    與這些哪有干係呢。阮雪音心知他是氣糊塗了,可她沒糊塗,沒糊塗到連這樣的氣話也能拿來一用。

    “君上見過臣妾了。在鎖寧,春時微雨,最歡樓後門,臣妾掉了書,君上提醒臣妾撿拾。那時你我都不過十幾歲,那時臣妾就是君上少年歲月裏的一個過客。世事之始,彷如預言。這五年,君上便也當臣妾是您步入盛年前的過客,有過相知相惜,有過美好回憶,便爲善終。”她退後兩步,長身拜伏,

    “君上少年即位,走到今日不易,既懷天下理想,自當不忘初心,慎終如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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