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弘十一年科舉取士數百人,朝廷自此從中央到地方,憑恩蔭、經察舉而定的官員又大幅縮減。
胸懷經國之志的年輕士子們得以施展拳腳、重鑄格局,所謂嶄新氣象。
而九哥爲自己挑揀的這幾位,除柴一諾之外全是文臣,全來自科舉取士。
“盡都出類拔萃,直教臣妹自慚配不上。”花半月一一看過之後,淳風結論,“其中兩個還比我小几歲,不見面也罷了,看到人家那少年英姿的模樣,越發覺得是我在佔人便宜。”
顧星朗正躬身繪丹青。已近完工,他似對右邊眉梢不滿意,深埋着頭細細在修補。
是阮雪音的畫像。他近來熱衷於此,大大小小已繪了十幾幅,掛在寢殿內、書房裏,凡他目之所及處。
每幅的時令、景色、姿態、神情皆不同,或笑或嗔,或沉靜或活潑。淳風既知嫂嫂一年比一年更生動,卻也不知已這般生動——是與九哥在一起時格外不同些吧。
還是他一廂情願的臆想?
她自然不問,兄弟姊妹幾個都爲此高興:有了新的紓解之法,總能少喝些酒,畫便畫吧,愛畫多少畫多少。
“他們可都對你傾慕有加。”修補結束,顧星朗直起身將整幅畫看一遍,露出滿意之色。
“他們那是討君上的歡心。”淳風脫口方反應說錯,忙改口:
“陛下。討陛下的歡心。”
“君上”二字不用於日常稱謂,也是新規。
人人莫名,連顧家姊妹都想不出所以然,還是滌硯,給出了最合理猜測:皇后在時,從不稱陛下,只稱君上。
——他這是要將與阮雪音有關的一切,通通定爲獨一呢。
顧星朗擱筆,招手讓她近前些,問:“比這幅如何?”
淳風方發現嫂嫂的繪像旁邊還有一幅小像,發舊,其色微微暗沉,倒仍五官清晰,裙襬上的孔雀翎極盡斑斕。
“紀晚苓?!”
“哪幅更好?”
淳風不知他何意,撇嘴道:“自然嫂嫂這幅好。”
“公允之評?”
淳風又細比對:“不能更公允了。線條、用色,細節之精細,人物之栩栩,高下立見得不像一個人畫的。”
十來歲的功夫自然比不得如今水準。
傾注的心力也不同。
“且嫂嫂本就比她美。”淳風繼續評,“九哥爲何還留着她的小像?嫂嫂見過麼?”
“見過。”
“難怪。”
那意思是:阮雪音離開雖然爲他爲大局爲社稷爲天下,這些陳年心結在抉擇時刻也會起作用。
說完便悔,因爲這話誰說都好,唯獨不該她這放走嫂嫂的罪魁禍首說。
顧星朗卻沒怒,淡淡道:“我當初說過要扔,她說不必,親手放回去的。”
淳風體會片刻。“那是嫂嫂愛護九哥,連帶着九哥的過往一併珍視。我嫂嫂真好。”
顧星朗因此沉默,御書房內只能聽見窗外春鶯囀。
“所以她,其實難受麼?”
“珍惜九哥的過往是一回事,喫醋遺憾也是必然吧。我若是她,便會想,少時做九哥夢中人的是自己就好了。”
不僅這幅小像,他還細講過紫丁香始末:
畫作雖爲十二歲紀晚苓生辰時,那畫上紫丁香卻是寫虛——因爲他是在下一年,十三歲那年,才搬花入的相府。
而之所以寫虛,是因前一年他就聽說了紫丁香喻情竇初開,當時沒至花期,也沒想好要不要送,遂將之入畫,也算成全一時思慕。
這些舊事他本不願讓阮雪音知曉,但她實在敏銳,直接抓住了紀晚苓生辰在三月、丁香花期卻始於四月這一破綻,迫得他不得不坦白。
卻當真說得太多,句句皆錯。
“所以我要畫一幅她的小像,遠勝這幅。她在時,我從沒畫過。”
那幾年太不得空,有閒的辰光只忙着與她相伴。
淳風便去望牆上掛着的幾幅,“每幅都比紀晚苓這幅好。”
顧星朗似沒聽見,又癡惘起來,呆呆看剛完成的這幅。她一手託着腮,一手執黑子,笑盈盈,是與他對弈時模樣。
-你要輸了哦。
聲猶在耳。
南薰閣痛哭還歷歷在目,無論何時想起來都心肝亂顫,顧淳風只怕他又要落淚,忙別開去看滿牆畫作。
許久方聽他道:
“那便將這兩樣拿去燒了罷。”
她回頭,才知他說的是紀晚苓的小像和一冊,詩集?忙答應,不敢多問,收起東西打算告退,卻聽兄長再道:
“宋寅不錯。幾個人裏朕其實最中意他,持重,與你年紀也相仿,最要緊,朕打算天長節後設輔閣,他會在其中。”
淳風反應一刻,“輔閣,與蔚國的是一回事麼?”
蔚國輔閣,初爲慕容峋納競庭歌之諫所設,上官宴掌權後沿用,如今乃蔚廷中樞。
“是也不是。形制是同一套,但蔚國無君,本國有,權柄之分佈、制衡之道理就大不同,效用也因此相異。”
淳風正神色,“九哥沒打算對蔚國用兵吧?”
顧星朗笑笑,“爲何這麼問?”
“照理,兩國曆經大戰,該與民休息、偃武興農,這三年也確都這麼在做。但一來,蔚國徹底改制,斷百年傳統,論社稷之固,不如我大祁;二來,邊境雖還算平寧,小衝突不斷,總覺得——”
“總覺得是在相互試探?”
淳風點頭。
“是也不是。”顧星朗坐下,輕轉案上玉杯,“大戰損兵折將,如今兩國邊境駐軍之中,新兵多,老兵少——新,意味着沒有作戰經驗,一旦打起仗來,不堪大用。”
淳風想了想,“九哥是說,現下的小衝突只是你與上官宴的默契,有意練兵?”
“精兵強將都是戰出來的。至於用兵與否,朕只能說,今年不會。”
一年有一年的局勢,明年有明年的判斷。尤其今冬他要赴寒地,或能與上官宴以私交一敘。
“九哥重提女課,是否也因蔚國已在推行?”
顧星朗點頭,“上官宴的由頭是新政,朕的嘛,擇善而從。”
下一日淳風便去了城郊見姑娘們。
相談到黃昏才離開,近覆盎門時有烈馬馳騁而過,掀得公主車駕晃兩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