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夢(二)
    日子是自己的,不同人的過法自然不盡相同。有些人安然,有些人焦慮,有些人捱過一日是一日,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競原郡位於梓陽城邊上,是崟東五城大區內相對窮僻的一個郡。梓陽距離鎖寧城不遠,馬車按常規速度行駛,一天一夜也便到了。崟東富庶,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因此所謂窮僻,也不過是相較於區域內其他城郡而言。競原郡的風貌,樸素是樸素了些,但路有凍死骨的事情,也只發生在反常寒冷的冬季。

    迄今爲止,只有過一次。那是在永康七年十一月,崟東全境初雪。只是初雪,竟然連下了六天六夜,雪勢之大,近百年罕見,以至於家家戶戶閉門不出,無家可歸者缺了施捨,亦無可避寒之處,到第七日雪停,就連鎖寧城內較偏僻處也出現了屍骨。

    大雪亦凍壞了崟東境內大片的莊稼田地,是崟國近幾十年來發生的唯一一次天災,也是崟君阮佋登基後的第一次。

    國君自是頭疼,費了好些功夫整頓安撫。但對於競原郡的劉姓夫婦而言,莊稼凍壞了未必是壞事,尤其是女主人宋氏,她老早不情願種地刨土看天喫飯了。

    便借了些銀兩,在靠近驛道的位置開了間客棧。自永康八年春到永康十一年,三年多時間裏還清了借債,還額外僱了兩名工,至永康十一年夏天競庭歌來時,那總共十間房的客棧已經有模有樣,運營得十分有序。

    那年她四歲。

    是被誰、在怎樣的場景下帶到這裏的,她完全沒有印象。自對人生有記憶起她就住在那間倉庫裏,無論白天夜晚都黑乎乎的;白日裏還能看見空氣中旋轉的灰塵,到夜晚就真的伸手不見五指。

    倉庫裏堆滿了各種雜物,總有奇怪的氣味,隨着堆放的物品變化而改變,但沒有一日是好聞的。也因此,白天雖然要幹一堆對她來說頗喫力的粗活兒,好歹不用呆在倉庫裏,也能看見東西,看見光。

    這時候她覺得自己是活着的。

    一個四歲女孩對於活着有如此深刻的體驗和認知,她一直覺得是概率事件。她是這世上少部分不幸的女孩之一。那些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倉庫大門緊閉,但她還是睡不踏實。

    一開始她害怕老鼠,總是豎着耳朵聽那些“吱吱”聲,判斷它們的方位、與自己的距離,準備隨時跳起來。漸漸她習慣了那些響動,又兼白日勞作,實在睏倦,也便不管不顧睡了。總歸什麼也看不見,睜着眼睛害怕,閉眼亦是漆黑。

    那麼不如睡去。

    後來她發現了那雙時時膠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從清晨到傍晚,無論她在庭間踩着凳子晾衣被,還是在廚房裏添柴火,又或者是入夜回倉庫的路上——

    總有那麼一雙眼睛,會突然出現在身後,以至於一天十二個時辰,她的後背永遠是涼的。有時候她猛一回頭,什麼都沒有,但冷汗已經濡溼了手心。

    她再次睡不踏實了。漆黑一片又吱吱作響的夜裏,哪怕風過吹動倉庫木門的輕微聲響,也會讓她驟然驚醒,抱着灰白破舊的被子盯着根本看不見的門的方向,正襟危坐,一坐就是一夜。

    再後來她甚至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覺,就那麼坐着,直到門縫間出現青灰色,那是破曉前的顏色。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不到五歲孩子的記憶。都說幼年記憶淺,但其實記憶深淺並不完全由年歲決定。如果那些記憶足夠深刻,曾讓你體會到活在人間的痛苦與恐懼,它們,便將永遠留在你的血液裏,摧毀你,或者成就你。

    其實競庭歌記不得這麼詳細。那間客棧,那個庭院的樣子,或許都經過了記憶加工。但她記得一些片段,記得那間倉庫留給她的感覺,她甚至堅信,有一天她再聞到那些味道,會立時辨認出來。

    就像她會第一時間辨認出那雙猥瑣閃爍的眼睛。

    她也記得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黑得彷彿世界都是不存在的。所以去到蓬溪山之後,她沒辦法熄滅蠟燭睡覺;阮雪音用了整整三年時間,才適應那支從深夜燃至破曉的蠟燭。

    爲此阮雪音很氣惱過一陣子,幾次提出要去老師房裏睡,因爲她睡眠也不好,需要相對的黑暗和絕對的安靜。

    自然被惢姬拒絕了。她無計可施,只好遷就這位其實比自己大一個月的師妹。

    但其實競庭歌到底比阮雪音大還是,大幾個月,沒人知道。她是孤兒,生辰未知,宋氏不知,老師就更不知。對於她年紀的判斷,完全是根據經驗,根據她的身體發育特徵。

    “所以十月初三這個日子,只是名義上我的生辰。”

    夜涼如水。好在他們都有斗篷,各自蓋在身上,也不覺得冷。

    競庭歌望着起伏山巒上那些比星光要溫暖的燈火,聲音有些不真實:

    “你爲了一個根本不是我生辰的日子,大動干戈,鬧得大半個青川猜測議論,對國人也沒有合理交代,”她轉臉看向他,“不是明君所爲。”

    慕容峋還陷在那些影影綽綽並不清晰的記憶片段裏。只是一些不準確的畫面,他還是聽得心腦發堵,右手拳頭已經緊緊握起。

    “那間客棧,如今還在嗎?”

    他沒有看她,也望着漫山遍野的燈火,語聲凜冽。

    競庭歌搖頭:“我不知道。後來的十年,我們甚少下山,更不會刻意去競原郡。再後來我來了蒼梧,便離得更遠。算起來,那對夫婦現在也該有五六十歲了,是否還在人世也未可知。”

    “你在那裏,生活了多久?”

    他終於轉頭看她,目光裏有許多憐惜。相識相處近五年,他只東拼西湊地知道她是孤兒,自幼怕黑,去蓬溪山前受過些苦,生辰是十月初三。像山燈火這一出,他還不是蔚君時便開始籌劃,有朝一日,他要在蔚國最宏偉最標誌性的地方爲她點亮燈火,綿延數千裏的燈火。

    在她的生辰日。

    他登基是前年冬天,十月初三已過。所以第一次燈火亮像山是去年今日。她自然發了不的脾氣,比今日反應要大得多。

    但這個故事,關於她幼年那些片段,他到今夜才第一次聽到。許是因爲時間對,氣氛對;但或者其實,什麼也不因爲。

    每件事到了該發生的時候,就一定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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