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故夢(四)
    但當然是要點頭的。不僅點頭,她還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庭歌謝謝老師賜名。請老師受庭歌三拜。”

    那青年女子有些意外,看着跪拜在地的姑娘,似笑非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會收你作學生?”

    競庭歌仰着臉,稚氣中滿是堅定之意:“庭歌沒有父母,老師賜庭歌姓名,就是庭歌的再生父母。庭歌願一生一世追隨老師。”

    她說着,一起一俯連磕了三個響頭,擡起臉時額頭都泛了紅。好些年後阮雪音偶爾想起這個畫面,或許是夢裏想起的,依然認爲她彼時非常機智,心思也成熟:只是聽自己喚過一句老師,她便依樣畫葫蘆,磕着響頭賣力拜師,自此逃出火坑,重啓人生。

    她不確定老師是否本就打算收她爲徒,甚至懷疑她們這趟下山就是爲了這個女孩。因爲她們哪兒也沒去,直接來的競原郡。

    至於有沒有同齡人上山跟她一起生活,她全不在意,只覺得山下污穢之地甚多,她很不喜歡,總想着快些回去。

    “你這丫頭,口齒倒清楚,人也機靈。罷了,你跟我走吧。”

    競庭歌滿心歡喜,又非常困惑,這樣就可以走了?難道不會被宋大娘抓回來?

    “客官是要住店?您跟這蹄子聊什麼,她是個打雜的,什麼也不知道。哎喲喲——瞧瞧這姑娘,都說咱們崟國女子膚白,我還沒見過這麼白的,比那冬枝上的雪還白!”

    那高頭大馬的婦人穿一件藏藍對襟上衣,同色羅裙,想來洗過太多次,已有些發灰;稀里嘩啦口若連珠炮,一路跑至青年女子跟前,又看到梨樹下的女孩,兩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摸那白嫩臉蛋。

    那叫雪的女孩子自進來就沒挪動過位置,似乎不想跟周遭產生任何關聯,此刻終於被唬得瞪大了眼,連退數步,險些栽倒。

    競庭歌看了好笑,心想這麼白淨漂亮的人,自然害怕渾身糟污氣的宋大娘;其實宋大娘平日裏收拾得也算乾淨,身上異味時有時無,最近捱打那次她已經沒問到那種異味了。

    但對於雪來說,仍然很驚悚吧。有些人,就是收拾得再幹淨也叫人反感,因爲靈魂不潔,心不好,隔着光鮮衣料也會散逸出惡臭。

    老師倒是平靜,轉頭望着宋大娘淡淡道:“我這學生不慣與人距離太近,亦不喜被人碰觸,見笑了。”

    宋大娘一怔:“喔唷,我道是您女兒呢!怪我怪我,”遂看向驚魂未定的姑娘,“是大娘失禮了!快快隨我進去吧,我這兒房間都是上好的,乾淨又敞亮,我們每日——”

    “我要帶這姑娘走。您看怎麼辦合適?”

    除了那雙眼睛,此後十年競庭歌最常夢到的就是這個場景,且總是這句話響起的時候。

    具體怎麼談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只隱約記得宋大娘好一頓唉聲嘆氣,訴說她花了多大價錢買來這丫頭,才幹了一年活計,年紀太也不頂事,只盼着她年長些再多出力;又說她相貌端正,如今只是沒拾掇,待再大些收拾出來,怕不會比您這學生差,若是賣到某個地方,也是不一筆錢。

    她那時候太,又沒怎麼出過門,聽不懂那是個什麼地方。上山後開始讀書認字,好幾年過去了,有天夜裏又做夢,她才終於解開這樁疑案,那個地方,就是窯子。

    她夜半驚醒,冷汗溼了寢衣。四下安靜,一丈外那張牀上阮雪音正沉沉睡着。因爲受不了燭光,她總是背對着她側身而臥,以降低周遭亮度。也因此,很多年來阮雪音都習慣右側臥。這個習慣至祁宮也依然未改,然後伴隨了她整整一生。

    競庭歌從來沒對阮雪音說過,那些夜半時分,睜開眼發現面前有光、沒有吱吱聲,而她側臥的背影就在一丈開外時,她心裏是怎樣的滿足和踏實。她們從來不是相親相愛的姐妹,一個冷淡,一個偏激,但阮雪音的存在於無形中讓幫她日漸擺脫掉那些幼年噩夢。

    而隨着年歲漸長,智識漸深,冷淡和偏激開始弱化,最終成爲她們性格中的底色;取而代之的,是冷靜、寧沉,進取、野心。

    “所以算起來,我在那間客棧生活應該不到一年。永康十一年夏,到永康十二年春。最初的記憶就是在夏天,因爲夜裏睡覺很熱,那條被子好像從來不曾換過,只有春秋兩季是合適的,到冬天又非常冷。”

    彷彿是山頂上氣溫下降,又或者是山風,又或者只是她自己突然覺得冷。

    她打了個寒戰。

    如果不是兩張躺椅隔着些許距離,他此刻就要忍不住伸手擁她入懷。

    自然不可以。上次他行事魯莽,好不容易又能坐下相談,絕不能再輕舉妄動。於是只將自己身上那件玄色大氅蓋到她身上,沉沉道:

    “若沒有惢姬大人,你也不會來我身邊。有機會我得親自謝她。”

    競庭歌並不想深究這兩句話的含義,只就事論事道:“當今崟君,昔日祁國定宗陛下,都曾親上蓬溪山拜會。你要去見老師,不是不可以。”

    “我若去,有一件事想徵詢,卻不知你讓不讓我問。”

    “你想問什麼?”

    “我想問惢姬大人,可否將她的愛徒嫁與我。”

    亮徹半個青川的像山燈火,終歸有些作用。慕容峋做好了迎接她惱怒嗆聲的準備,對方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一個月之內,你去了三次夙緬谷。”

    直接跳轉話題,連拒絕或規勸都沒有。慕容峋氣悶,只訕訕答:

    “是。”

    “你倒真不怕被顧星朗知道,你在囤兵。”

    “我安排極隱蔽,且只有霍企陪同。”

    “你便這麼信霍企?”

    慕容峋挑眉:“你連他都不信?”

    “若想讓一件事成爲祕密,最穩妥的做法,是隻有當事人知道。”她看着他,目光沉沉,“你,我,上官朔,霍衍,人已經夠多了。”

    “霍衍在練兵,你以爲瞞得住霍企?”

    競庭歌沉默,突然跳回上一話題:

    “其實照如今局勢,有一個人,你遲早要娶。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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