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壁說着,她微微前傾,看進淳風眼睛認真道“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婚事。那應仲,我雖不知他真實身份,總覺得這個名字非他本名,更有甚者,他可能根本也不來自蔚國。我隱藏身份這麼多年,對這些事情感覺極準。如果他是掩了身份來的霽都,那麼他的立場就很有問題。這個人,嫁不得。”
顧淳風不知該如何作答。阿姌素來細心謹慎,又有這麼厲害的一層身份,此刻一語中的,她並不意外。她猶豫是否要將阮仲的事告訴她,思慮再三,終是沒有開口。
阿姌以爲她不甘心,繼續道“你所說怦然,我並不真的瞭解。但我前二十年的人生,我在祁宮十年的所見所聞,都在反覆驗證同一個道理高處須勝寒。主動也好,被動也罷,你站在了高處,就要忍受寒冷。這世間道,終究是公平的。每個人的獲得與失去,其實都差不多,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你是大祁的公主,註定要受很多制約,因爲你的身後,有家國興衰。”
見她依舊沉默,阿姌嘆氣“這就意味着,你不一定能嫁給那個讓你怦然的人。能,是運;不能,是命。看看你九哥就知道,他失去的,比你要多得多。你若不甘心,大可以待查清那應仲來歷之後再作決定。但抉擇之時,一定要記住你是誰,身後站着誰,一旦選擇,可能帶來什麼後果。”
淳風盯着她半晌,幽幽道“沒想到時至今日,你還會拿家國來勸我。”
“我不爲家國。我只爲你。”阿姌再次長嘆,語氣變得渺遠,“如今青川局勢,風雲詭譎。作爲皇室子女,不爲這場爭鬥犧牲,已是萬幸。你家人愛你護你,必不會置你於險境;當今君上爲你做的選擇,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最佳選擇。因爲他是站在祁國最高處的那個人,也是這片大陸上數一數二的聰明人,他指的婚,定能保你一世周全,不受這亂世紛擾所挾。”
“阿姌,長大成年真是一件糟糕的事。你說呢?”
阿姌一怔,不確定剛纔那些話她聽進去沒有,有些着急,又無計可施,只耐着性子答“沒錯。一旦成年,所有事情都不能再一跑了之。就是跑,也跑不遠,躲不久。除了面對,別無他法。”
“你記得我十六歲那年的生辰日嗎?從皇宮到霽都城,好大一場慶典,如今想起來,竟比天長節還要熱鬧。”
她眼中驟然生彩,阿姌見了,也頗感慨“記得。你九哥素來疼你,說十六歲生辰定要好生慶祝,便下了旨讓各司悉心籌備,還在十二月十五那日大赦天下,準霽都城內張燈結綵,任百姓舉行各種慶祝活動。”
淳風狠狠點頭“九哥還特許我出宮,讓我親眼看看城中都在如何爲我的生辰日歡喜熱鬧。你還記得那個燈會嗎?人人都戴面具,我們倆沒有,只好去拿別人的。”
“可不是?這些壞點子,個個都是你想的,最後做壞事的,卻回回都是我。”
“那個被我們偷拿了面具的大叔,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表情,什麼叫吹鬍子瞪眼,怕是沒人比他那張臉更生動了!”
念及彼時情景,阿姌也生出了類似少年好時光的快意,記憶裏那些流光溢彩的燈火如泡沫般在幽暗殿內浮起來,淳風拍着腿哈哈笑,惹得阿姌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那些暢快如銀鈴般的少女笑聲蕩進空中,很快化作暢快不再、唯餘寂寥的迴響。而相視大笑的兩個人,終於笑得筋疲力竭,淚眼朦朧。
良辰美景總成空。
誰又不是光腳跨過人間煙火。
“九哥說,待我稍後離開,便會有人送你出宮。”
顧淳風不是擅長拿捏情緒的人,淚還掛在臉上,短短兩句話,盡是哭腔。
阿姌卻很快抹掉淚水,斂了神色道“君上終究寬仁。他就這麼放我走了,”
顯然是有後半句的。但話音就此止住。
她低頭,從懷裏拿出一件物事遞至淳風面前
“你認得這個香包吧。那時候你說它氣味好聞,總問我要。”
淳風凝神一看,點頭道“你總不給我。說是對你極重要的東西。”
阿姌笑笑“這是我母親給我的。”她頓住,又解釋道“生母。就是上官妧的母親。我離開蒼梧時,她就給了我這一樣東西,說天長日久,總是個念想。”
淳風伸手接過來,凝着那絳紫色香包上奇異的植物圖案,發起怔來“當真奇了,這究竟是什麼草?早年間我不認得,最近跟嫂嫂學了好些花植品類,仍是瞧不出。倒很像蕨類,但嫂嫂說蕨類是不開花的,”她擡頭,“這麼些細細碎碎的花開在葉間,是真有這種草?還是爲繡得好看,特意加的花?其實並不存在這種植物?”
阿姌頗意外,猶豫一瞬,終是微笑道“你什麼時候也願意研究這些事了?我也不清楚,或許只是爲了好看吧。畢竟只有草沒有花,太素淨了些。”
“也是。”淳風點頭,忽然瞪大眼睛“給我了?”
“嗯。她說得對,天長日久,總是個念想。”
“可,這不是你母親——”
“我已經沒有念想了,也就沒有留着它的必要。但,它也許能留你一個念想。”
“你,不打算回蒼梧了嗎?”
阿姌再次看向門外秋光——
沒什麼光,大團灰白色的雲再次厚厚遮住了天空,這麼多雲層堆疊,在霽都並不常見。
“不知道。也許吧。偌大的青川,總有落腳處。”
“那你不能,不走嗎?”
這句話淳風說得極小聲,小到她自己都聽不清。
“你說呢。”
阿姌答得也小聲,但她確定她聽得懂。
顧淳風沉默。
便聽得殿外阿憶的聲音揚進來“殿下,沈疾大人那邊的人來催了,怕是時辰到了。”
“去吧。”阿姌看一眼桌上香包,示意她收好,“記住,爲了你自己,你母妃,你弟弟,不要任性妄爲。好好聽你九哥的話,好好過這一生。”
“阿姌。”
淳風將香包仔細收進懷裏,眼眶再次沁出淚水,遲遲不肯起身。
“走吧。”
她不再看她,微微仰頭,似乎在瞧殿頂藻井上那些剝落的彩畫。
“你就這麼走了。可我纔看見你的樣子,都還沒記住。”
阿姌一愣,仍是不轉臉,淡淡道“就記你一直以來看到的那個樣子吧。我此刻這張沒有面具的臉,對這個世界來說纔是一張面具,沒有任何意義。就像那個叫上官姌的小女孩,早在四歲那年,就已經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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