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光腳過人間(二)
    她深吸一口氣“無怪當時在御花園,你一口便能講出蓬溪山;在西市坊看到那些紅參,你一眼便知好壞高下。你從未在太醫局當過差,如何能辨別紅參的品類等級?你一個十歲便被困在深宮的人,怎會知道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地方和事情?還騙我說是素日筵席上聽來的。這兩日我白天黑夜地想,這些年所有莫名其妙又被我不當回事的細節,全都有了答案。”

    她此刻神情極難言述,似是激憤,但更像哀慟。那被烏青眼圈團團圍住的眸中泛起潮水,如漩渦般深陷,卻始終沒有涌動而出。

    “也就是我蠢啊,若是長姐、阮雪音或紀晚苓,怕是早就瞧出端倪了。整整九年,你我朝夕相伴,原來竟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下的一盤棋!拜你所賜,我也成了這盤上棋子!”

    說完這句,她猛一怔,想起在夕嶺時小漠的歲羽軒裏那頓午膳。關於皇室,社稷,身份,你的或我的命運。

    “呵,我又忘了。既是生在局中,誰又不是棋子呢?只是沒想到,我這樣的人,也有這麼些用途,能在不同的棋盤上扮上一角。”

    阿姌沒去夕嶺,不知道阮仲的事,更不知歲羽軒內那場糟糕的談話。所以淳風臉上此刻出現的表情,讓她非常喫驚。

    整整九年,她沒見過她這樣。那些少女感在這番話落下時驟然消失了,剩下某種前所未有、隱隱透出認命意味的惘然,就像此刻門外陰天下的秋色。

    “沒有這麼嚴重。”看她這副模樣,她有些懸心,幾乎不假思索開口道“你與我不同。定珍夫人和先君陛下對你疼愛有加,如今又有你九哥、長姐相護,你還有小漠。我們這些生於廟堂的人,或許人人有不得已,但每個人的境遇是不一樣的。若不是我,沒人會把你當棋子用。在我心裏,你也從來不是一顆棋子。”

    本是勸慰,兜兜轉轉,話題終於還是落回沉重,“我很抱歉。這條路,不是我選的,它的走法,也不是我選的。但結果是,我利用了你,而且非常徹底。”

    顧淳風不知該說什麼。她當然很生氣,很受傷;同時也很難過,近乎憤慨——

    爲阿姌的際遇,上官家的罔顧親情,還有上官妧的冷漠自私。

    以至於兩個日夜下來,她心力交瘁,思前想後,竟不知如此局面究竟該怪誰。

    “九哥要放你出宮。你,還想回家嗎?”

    阿姌似乎並不排斥這個問題,半晌道

    “茫茫青川,到底哪裏算我的家呢?你說的那個,可能已經不算了。十歲以前,我每天都回憶一遍相國府的樣子,生怕忘了;後來入了宮,有太多情況要適應,太多人要認,太多事要做,漸漸沒了時間回憶,也就真的忘了。實在要說,倒是靈華殿,還有幾分家的樣子。”她看着淳風,突然笑起來,

    “你記得嗎,我們搬進靈華殿的時候,它完全不是現在的模樣。從庭院花植,到殿內佈局,都是我和玉娘重新安排拾掇的。”

    顧淳風眨着眼想一瞬,點頭道“我記得。那時候母妃薨逝不久,我傷心得緊,一應事務都是你同玉娘在辦。你也真厲害,不過十五歲,便能指揮一衆比你年紀大的宮人鞍前馬後。如此早熟且條理分明,已經不是普通的能幹。我卻從未懷疑過,是因爲你有另一層身份,另一份事業,所以錘鍊得這般能耐。”

    阿姌並不介意這些話,淡遠了神色繼續道“回想起來,操持打理靈華殿那段日子,是這些年來我最開心的時候。充實,踏實,很有成就感。你一直驕縱,那期間因爲定珍夫人離世,脾氣更加壞,旁人說什麼都不聽,唯獨聽我的。”

    被她這麼一說,淳風也想起來不少事,瞪眼道“你還說呢。明知道我那時候傷心沒胃口,非逼我喫飯。我走掉,你就端着碗一路追,這麼大的靈華殿,哪兒哪兒都有你。我那時候也十三歲了,又不是兩歲小娃娃,還要追着餵飯,這麼多人看着,像什麼樣子!”

    阿姌聞言挑了眉“話說你那時候都十三歲了,還不敢自己在寢殿睡覺,巴巴叫我挨着你一塊兒睡。這還不是兩歲小娃娃作派?但哪有奴婢睡主子牀榻的道理,最後只能在你榻邊地上鋪了褥子,一睡就是半年,好在是春夏天,沒有凍死我。”

    淳風笑起來,繼而蹙眉“但你後來就有了腿疼的毛病,天氣一涼就疼,年紀輕輕的,也不知是不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

    阿姌也笑“我幼年跟着養父母生活,家裏條件並不好,說不得是那時候落下的。”

    淳風有些心堵,忽又想起什麼,訕訕道

    “但你不是奴婢。你也是主子。”

    阿姌對這句話沒什麼反應。她今日狀態,比幾日前被審時又淡定了許多。或者說,淡漠。

    “最近我就在想,其實一直以來我在意的東西,不過是些執念。我那所謂高貴的出身,是生身父母給的;我這條並不高貴的人生路,也是他們給的。得到或失去,有或沒有,是或不是,起始都在他們。所以我到底該是主子還是奴婢呢?人的命運,有時也許,並不由出身決定。要怪就怪我自己,沒有早些打破這命運。人在任何時候,都是可以選擇的。只看彼時彼刻,牽絆你選擇的,是怎樣的執念。”

    淳風沒大聽懂這番話,但她再次揚起怒意“是他們騙了你。如果你早知道他們在騙你,也許就會早些做出選擇,像如今這樣。”

    “你不怪我了?”

    看她咬牙切齒的模樣,阿姌有些欣慰。

    “我不知道。”淳風喃喃,目光變得茫然,“我對自己說,只是傳遞消息,並不是害人殺人或有更大的陰謀。雖然七月間你也對九哥動了手,畢竟沒成,聽說,你也不是真要害他,而是爲了試我嫂嫂?”她搖頭,“你們這些人,心思太多。至於這次茅舍的事,我不清楚細節,但好像,主要責任在上官妧?終歸沒出人命,你也不算罪大惡極。”

    不知何故,聽完這番話阿姌渾身一涼,從心底蔓延至後背的涼,以至於她整個人都經不住顫了顫。

    “你冷嗎?”淳風放眼望向陰暗的殿內,“這裏是太溼冷了,你腿疼的毛病,可是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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