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光腳過人間(六)
    阮雪音凝神片刻,“很像。大花香水蘭是很好聞的,既清且甜。殿下可記得聞過它的氣味?”

    淳月努力回憶,不確定答“那花,彷彿沒有香氣。”

    “殿下是否,離那花距離非常近?”

    是。她和淳風同入挽瀾殿,後者捧着花就走在她身邊,自然近;後來她們在龍榻邊與父君說話,那盆花就在榻邊几案,也近。

    於是點頭“最遠不過三尺。”

    “看來是了。這大花香水蘭的氣味,要隔着好一段距離才能聞到,湊在近處,反而不可聞。”

    淳月恍然。

    一些幾乎被完全遺忘的片段倏忽殺回來。

    所以入夜時分她們離開,快出父君寢殿時兩人都聞到了一種奇妙香氣,還討論是否造辦司新制的香,回頭也去要些來用。

    這件事還沒來得及施行,便很快被拋在腦後,因爲兩個時辰之後,父君崩逝。

    國喪第三日,顧星朗正式入主挽瀾殿,先君陛下在世時的各類物事大都被撤出,自然也包括那盆蘭花。

    又一次物證迅速消失而人證不自知的手段。

    與四姝斬、鳳凰泣何其相似。到此刻,連顧星朗都開始好奇,若阮雪音推斷爲真,上官家兩姐妹的老師,究竟是誰。

    所以煮雨殿內上官妧那兩句話,突然有了非常合理的解釋。

    如果他還聽過她對細蕪說的一些話,聽過阿姌臨行前對淳風的欲言又止——

    所有這些,都可以驗證此刻這項推斷。

    確實不止於傳遞消息。還有——

    謀殺大祁國君。

    足以掀起戰爭的一筆。

    所以上官朔那麼早便將女兒送入了霽都。十八年前。

    那麼,封亭關的事又是否與蔚國有關?顧星磊、定宗陛下相繼離世,這些年揹負諸多猜忌的,是顧星朗。那些流言的起始,到底在哪裏,是否蒼梧上官家,又或者其實是,蔚國御徖殿。

    如果這是一盤連環殺棋。

    “叫沈疾進來。”

    顧淳月自然不願阮雪音知曉太多內情,見顧星朗要下旨,起身一福

    “君上有要事處理,淳月告退。”

    阮雪音如何聽不懂,亦起身行禮,兩人一同離開挽瀾殿。

    半炷香之後,沈疾帶着兩名騎兵親自出了城,按照密旨,直奔北部祁蔚邊境。

    與此同時,顧星朗去了靈華殿。

    “淳風奉旨禁足,不敢勞煩九哥探望。”

    不過數日,她語態神情與往昔已有不同,加之連日睡眠不佳,氣色糟糕,顧星朗看在眼裏,有些不忍。

    但不是時候。需得爭分奪秒。

    “她最有可能去哪兒?”

    顧淳風微怔,反應片刻道“九哥問這個做什麼?還,需要找她嗎?”

    “還有點事。你先回答。”

    淳風依舊懵,猶豫道“我也說不好。也許,像山?像山秋色冠青川,她心馳神往了許多年,只是我從前不明白。”她蹙眉,眼底再次涌上愁緒,“昨日她也說過,不知道十月底,那名聞天下的像山秋色還在不在。”

    那麼去祁蔚邊境,方向是對的。不到一日有餘,以沈疾的速度,追得上。

    顧星朗略略寬心,向淳風道一句禁足便當休息、好好喫飯睡覺,轉身就要走。

    “九哥!”

    她快步跟上,小心問“是又出了什麼事嗎?”

    顧星朗本不想同她多言,但如今情形,阿姌十有犯了弒君大罪,人抓回來,問完了,便是一死。

    於是二十年來頭一遭,他決定將血淋淋的廟堂真相撕給她看。

    “當年你和長姐去挽瀾殿探望父君,就是最後那日。那盆蘭花,可是阿姌爲你準備的?”

    淳風完全接不上這番對話邏輯,想了好一陣,木木答“是。”

    “那盆蘭花,害死了父君。”

    顧淳風覺得自己這一生裏,沒有哪一刻如此刻這般寒冷。

    偌大的靈華殿不動聲色化作冰窖,寒氣自四面八方侵襲過來,深入臟腑,凍得她連寒戰都打不出。

    九哥不可能拿這種事唬她。

    她心裏萬分明白。

    但她毫無辦法,幾乎不受控制生硬開口“不可能。”

    顧星朗眼眸微沉,並不看她,也不再複述。

    “這怎麼可能呢!蘭花而已!就算不是蘭花,隨便什麼花,哪有放在旁邊就置人於死地的道理!世間奇花異草雖多——”

    她突然渾身無力。

    世間奇花異草太多,有些品類,這大陸上的人知之甚少,更遑論藥性。它們有的能不動聲色害人,有的能力挽狂瀾救人。

    自然之妙,亦在於此。所以更加值得敬畏。

    這是阮雪音說的。

    “是與不是,你若還能見到她,自己問她吧。”

    “怪不得。”淳風喃喃,似是徒然想起來什麼,“怪不得她感嘆,你就這樣放她走了,卻始終沒說出下文。怪不得她說,無論如何,她利用了我,而且利用得非常徹底。”幽暗冷宮中的字字句句如篆刻般烙在腦海心上,只是過了一天,回頭望去卻如海市蜃樓般茫茫不可及。她雙目失神,勉強擡眼看着顧星朗,

    “九哥打算,着人去追嗎?你,要殺她嗎?”

    “沈疾已經去了。淳風,她殺了我們的父親,大祁的國君。你說呢。”

    顧淳風心下撕扯,只覺苦苦支撐的最後一道牆亙轟然塌了。

    “而且是借我的手。我親手將那盆花帶進了挽瀾殿,放在父君榻邊。是我!”眼淚以摧枯拉朽之勢奔涌而出,那樣的語氣聲音,顧星朗從未聽過,

    “九哥,居然是我!可我怎麼知道呢!怎麼會是我呢!”

    她終於完全站不住,在顧星朗伸手之前,撲通跪坐到地上。

    已經深秋了啊。連靈華殿的地面也這麼冷。比冷宮還冷。

    “與你無關。”他沒料到她會這麼想,不知該如何勸慰,只能循循說理,“不知者不罪。別說是你,我們沒有人知道。以至於時隔七年,到如今東窗事發,許多事情纔有了可深究的空間。”

    淳風雙手撐着地面,只覺得連心都凍住了,半晌方緩緩擡頭,看着蹲在她面前的顧星朗,輕聲道“阿姌也是受她父親指使。她半生所行之事,亦非她所願,她會因此被寬恕嗎?父君因爲那盆蘭花崩逝,九哥你要殺的,還不是她?你會殺她父親嗎?你會依照大祁律例,哪怕跨國,也要誅上官家全族嗎?”

    “會。”

    顧淳風被這個沉鬱而力道極重的字震得發怔。

    “如果這些推斷全部屬實,就算沒有大祁律例,這世間道,也講一個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唯一的區別是,我們是皇族,揹負了社稷,需要籌謀,以待時機。”

    他從沒對她講過這些話,比起歲羽軒那日午膳,又更近了一步。

    “你的被利用,和她的被利用,並不一樣。你不知情,而她從頭到尾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我承認,她是個可憐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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