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一百八十七章 花重風連城
    湖欲靜而風不止。

    慕容峋一雙劍眉顯著挑起。他不接話,轉身回看,確定霍啓和繡巒所候之處,距離夠遠。

    然後他轉回來,完全斂了逸緻,目色炯然看進她眼睛“我真是將你慣壞了。”

    競庭歌約莫明白他意思。但在她看來,他不該用這種因小失大的思路來評估事情。

    “未提前同你說就擅自做這種口頭承諾,是我的錯失。但機會難得,阮仲這枚好棋,我們必得用了。”

    “崟國內亂,與蔚國何干?我們爲何要趟這灘渾水?”

    競庭歌沒好氣,“我這兩年,簡直對牛彈琴。”她鼓了腮幫子,抓一把魚食用力撒向波瀾橫生的湖面,“蔚國要爭天下,打算怎麼爭?就憑夙緬谷那些囤兵?”

    接下來的話她說得極輕,似乎不願被哪怕半縷湖風傳走隻言片語——

    “只有兩種思路。要麼,擴張蔚國勢力,來日與祁國一決高下;要麼,與崟國聯手,一致對祁。無論哪種方式,都需要時間;而無論哪種方式,我們都要參與崟國這場兵變。”

    “我不明白。”他費了些功夫嘗試,仍覺荒謬,“如果要通過吞併崟國完成擴張,放任他們內鬥消耗,再行出手,不是更好?如果要聯手,崟國那邊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我們何必一上來就站隊?阮仲,”他蹙眉,眼中不屑一閃而逝,“他有多大能耐?如果沒成呢?我何必因此得罪阮佋?”

    競庭歌望着漂浮在幽藍湖面上那些無人問津的魚食,數十條九紋龍錦鯉已經四散而去。倒是些飽足自知的,她默默想。

    慕容峋見她不言,繼續道“他一個要逼宮的人,在自己地盤上都攢不夠支持,還要藉助外援,就這點本事,如果是我,便不會押注。”

    “阮佋生性多疑,崟權集中,他要爭取兵力,不是易事。但說到底,他成與不成,我並不在乎。我只是要藉此,讓蔚國兵士名正言順入崟國境。”

    慕容峋心下微震,“此舉何意?”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霍衍的兵練得如何,也該試一試了。”

    秋日湖風驟然蕭索,裹挾着對岸枯葉自西向東掃蕩過來。慕容峋變了臉色,死死盯着那些風漩中凌亂的枯葉,語意沉沉“你是說,攻打崟國?”

    競庭歌面色如常,走近兩步至他身邊,耳畔恰及對方肩頭,“是智取。如此機會,千載難逢。”

    比湖水更深的沉默。以至於風聲竟隱隱透出激昂意味。

    “且不說我們勝算幾何。如此動作,你讓祁國怎麼想?”

    “你以爲我們不動崟國,顧星朗就會覺得你偏安一隅毫無野心?”

    “我即位以來,一直是這麼做的。”

    競庭歌輕嗤“我們是在盡力低調,但時局如此,沒人會真的將表面態度當回事。顧星朗更不會。他是看牌面的人。我來了蒼梧助你,這兩年你落實新政頗有成效,蔚國勢頭正勁,怕是早就被他列爲了頭等隱患。”

    “壯大本國,不見得就有爭天下之心。我們還沒準備好,無謂過早暴露心志。只要我們不動作,他就是猜忌,也不能怎樣;一旦出兵崟國,這對立之勢可就擺在明面上了。”

    “所以我們是去襄助銳王殿下。”她目光明亮,一字一句吐得清晰,“蔚君陛下受銳王求援,派兵相助,乃義師。”

    “所以呢?”慕容峋擡頭,望向哪怕陰鬱卻依然高遠的蒼梧天空,“踏上崟國土,你待如何?入了鎖寧城,又當如何?假設天遂人願,阮仲順利登基,結果也是聯盟。何來智取之說?”

    “如果阮仲在這場兵變中死了呢?如果最後兩敗俱傷,阮氏父子齊齊殞命呢?”

    跟先前一樣,她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聽在慕容峋耳朵裏,卻變成了一團漿糊。或者說,他將它們處理成了一團漿糊。

    “你說什麼?”

    因爲那拎不清的漿糊感,他能想到唯一的接話方式,只有反問。

    “如果一切順利,他們都會死。阮仲,阮佋,阮佶,還有慕容嶙。”

    論殺人,慕容峋戰力強勁。但論殺心,他自忖不如兄長慕容嶙,恐怕,也不如競庭歌——

    有時候他會想,或者因爲她從未親自動過手?因爲無須動手,只憑腦子構思,所以誰會死、誰得死這種話,總能比較輕易從她嘴裏說出來。

    說出來了,自有人執行,她只須等待結果。不成,再起一計,再殺,直至目標達成。

    這一點,他早已見識過。

    那張且明麗且婉媚又隱隱透着端肅的臉,與此刻湖風天色都相襯。他轉眼去看,驀然想起她入蒼梧城那日,似乎也是這樣的陰天,馬車停在他的睦王府前,她下來,就像攜了滿城的風。

    如此美麗桀驁又帶些肅殺氣的姑娘,他遊戲人間十八年,未曾見過。

    而她當時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五歲。

    她走到他面前,聲音凌然也如蒼梧終年不止的長風,她說

    我叫競庭歌。來幫你入主御徖殿。

    若非這名字耳熟,而她滿眼聲勢奪人如山如海,他幾乎要以爲是誰設計的一場明目張膽美人計。

    後來她告訴他“你爽快一笑迎我進去,我便知道沒選錯人。”

    而他沒告訴她的是,他爽快迎她進去,不過因爲她美貌又特別。他着迷於世間一切美麗之人事,尤其與衆不同的那些。至於御徖殿那句話,他當時並沒有聽進去,更不覺得這小姑娘能對這場奪嫡大戰造成影響。

    直到御徖殿高大的紅木門轟然打開,他跨過門檻隻身進去,眩暈中回頭再看——

    長階下烏泱泱跪了不知多少人,競庭歌就站在最前面,煙紫裙裾飛揚一如她入城那日,臉上笑意卻比當年退了三分桀驁,多出五分泰然。

    那年她十八歲。

    記憶開啓,旋即關閉,交錯紛繁不過瞬息。宛空湖面依舊應風起波瀾,而她在等他發問。

    慕容峋無比熟悉這樣的對話路徑,很快開口道“若不順利呢?”

    “那麼如你所言,繼續聯盟唄。”

    對於這種輕描淡寫近乎玩笑的論事法,他已經非常習慣,就像他無比習慣她那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自信,或者說自大。

    “慕容嶙又與此何干?你這是打算,一石几鳥?就憑崟國這場兵變?”

    “待時機成熟,我自會去說服慕容嶙。他將帶着蔚國的軍隊,踏上崟國的土地。”言及此,她有些滿意,忽又想起什麼,神采飛揚的臉上掠過淡淡陰影,“但距離那一天還有些日子。在那之前,需要做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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