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二百八十三章 萬載空闊獨見君(中)
    “你也有麼這樣的時刻。”她倚在高几邊,他在她跟前,距離極近,足以抓到他臉上每一處細微表。

    “有。”他答。

    阮雪音不由得放緩神色。又伸右手去拉他左手。

    她在等他說。

    顧星朗沉默半刻。將心底事往外說,確乎是難的,尤其隨年歲漸長。他這樣規勸她,而自己並未踐行。

    “父君崩逝,我於三後入主挽瀾,當年是未改年號的。景弘元年自第二年算起,所以今年雖是我在位第七年,卻是景弘六年,這些你都知道。”

    阮雪音用眼神認同。不止她,整個青川都知道。

    “景弘元年的年尾,大概也是這樣的冬夜,應該就是二十九,因爲第二有謝年宴。”他沉着目光,也許落在了地面,也許正落在她的湖色裙裾上,“我批完了摺子,跟往常一樣想去露臺上站會兒,走到臺階前,突然,”

    該是有些難。他頓了一瞬。“很慌。很慌,然後害怕,許多害怕從四面八方涌過來。”

    那年他十五歲。阮雪音想。原本新朝新氣象,但偌大的祁宮其實冷清,下面三個弟妹,唯一可相幫扶的只有顧淳月。而淳月是女子,人在後宮,到底幫不得多少。加之前一年殤痛太甚,所有事發生得太快,除卻冷清,氣氛亦是沉鬱。

    顧氏巨梁壓在他一個人上。

    “你那兩位哥哥,不大使力麼”她忍不住問,做好了他不答的準備。畢竟是家族內部事。

    “你們都看到了,他們沒有爲難我。”你們,從阮雪音到所有非彼時朝中人,所謂外界,“這其間自然有一些斡旋,有紀桓和一衆老臣幫持,”他再頓,“我那時候畢竟才十五。”

    沒爲難已經不錯。便不要指望相幫。

    輕描淡寫,不說全更不說透,還像沒說完。但也只能到這裏了。阮雪音瞭然。

    “你是嫡子。又是先君欽定。名正言順。”以天長節夜宴上她對諸王之印象,老七寧王閒散,十一擁王沒什麼存在感,有氣魄又有主張的,不過一個信王。信王顧星止排行第五,戰封太子薨逝,他爲長。

    “名正言順。好也不好。”阮雪音來不及體會“不好”是不好在哪兒,因爲他繼續在說,“我站在階前,突然很怕明天。怕明天的謝年宴,怕所有人烏泱泱都在我眼皮底下,整個祁宮,整個霽都,整個祁國,都在我眼皮底下。而我站在最高處,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

    他依舊沉着目光,她看不清他眸色。“小雪,”尾音似嘆,“我沒準備好。那年五月初四之前,我的前路並非如此。那一之前,所有人對我的期許都是,不要去看那個位子。”包括父君母后,終究沒能說出口,“多年來我在準備的,不是爲君,而是不爲君。”

    他停了片刻。

    “五月初四之後,該是受三哥離世打擊太甚,父君並沒有即刻立儲,他那時候體狀況雖不好,到底,”他頓,“無大礙。”

    不至於半年內崩逝。阮雪音聽懂了。

    “當年十月,父君駕崩。”

    這句話來得突兀。阮雪音心道。像是跳過了某段邏輯。無大礙和駕崩之間,隱隱藏着些

    突然又或意料之外。

    依然是來不及回味。她繼續凝神聽他講話。

    “我稀裏糊塗即了位,稀裏糊塗開始應付從天而降的所有事。真有些趕鴨子上架的意思。”他一笑,頗自嘲,而終於擡眸看她,“但這種話我沒法對任何人說,有些矯,更顯得虛僞。最重要的是,已經坐到了這個位置上,我不能說。我得像個真正的君王。”

    她握一握他的手,“你已經是了。你做得很好,不比任何一位先君差。”

    “但當時真的只是像。”他再笑,“十四歲,再是有一副好腦子,心不全,經驗也無,不過依葫蘆畫瓢,連氣勢都是裝的。我稀裏糊塗熬過了第一年,所有人都說我做得很好,但那天夜裏,我站在階前,突然想不起自己都幹了些什麼。彷彿是另一副神魂熬在這副軀殼裏夙興夜寐了一整年。”

    阮雪音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繼續握着他的手。

    “我站在階前,不敢出去,擡頭看天,一顆星星都沒有。當時我想,能這麼一直躲在御書房就好了,不去想明天,不要站在高處,誰想來誰來。這樣的子,看不見月星辰,這條路,並不舒服。”

    “但你沒有退。更沒有半分懈怠。你設了新規改進了軍制,任人唯賢又妥善調和了舊臣與新貴,景弘四年的水災,更是應對得周全近乎完美。”她亦微笑,眸中清灩泛着光。

    “真不公平。”顧星朗神色輕鬆了些,“了什麼你都知道。你那些年在做什麼,我卻一無所知。”

    “我就那幾件事,每天都一樣,不用知道得太清楚。”

    “但我都想知道。”他看着她,“小雪,你來得太晚了。還好我當時沒退。否則今你來,等在這裏的便可能不是我了。”

    “你不會。”阮雪音道,“無論有沒有我,你都是你。相比所謂更舒服的路,或者懷揣僥倖踩着基業混一天是一天,你更願意盡你所能,將該做的事做到最好。”

    迄今七年外界看到的一切,甚至在他們倆的事上他反覆斟酌,想完所有可能而最終排好了應對之策方向前邁步

    儘管她至今不知道那“有些慘烈”的應對之策究竟爲何。

    終歸她也不會讓他走到那一步。

    但此爲承擔。承擔恐懼、風險、責任和不能放棄的本心。

    真智與真勇。

    一個永遠在尋求辦法而從不後退的人。

    顧星朗不意她會突然這般誇法。

    “那個,”他乾咳,“沒有這麼誇張。”

    “冬夜星星本就是少的。”她繼續,接上他先前所述,“但四季輪轉,總有重新多起來的時候。躲在御書房不出去,又怎麼看得見呢”她越過他肩頭往露臺方向望,只能望見極遠的北天一角,“國君是帶領萬千子民追逐星辰的人。不見天上星,何以逐星辰。”

    二十年來最璀璨那場星空,卻是她帶他看的。顧星朗心道。

    “我有東西給你。”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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