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四百五十八章 故園
    藥園在東宮西北側,同在一牆內卻不相連,據說從前直接由道道門禁隔斷,焚燬之後,門禁仍在,卻瞧不大出,蓋因二十年來此間高木漸盛,那座廢園便在重重深林之後。

    該有侍衛守在暗影裏,阮雪音沒細看,徑直朝園子去。終至已經生鏽發青的鐵門前,她拿出阮佋所予那把形制奇特的鑰匙,對準鎖孔插進去。

    竟順利,大概二十一年間阮佋自己也時常來。魚鎖開,推門邁步便能進去,舉世矚目而舉世失語的東宮藥園。

    阮雪音盯着那把鎖出神。

    門鎖必爲魚者,取其不暝守夜之意。魚鎖常見,因其目始終睜,死亦不瞑,寓日夜睜着眼看守門戶。

    這條魚就大睜着眼,便如二十一年前藥園裏的未亡人們依然睜着眼。

    雪花紛灑,月光幾無,這般進去終得見藥園殘骸,也是你們所願麼。蓬溪山和蒼梧城亦在下雪,早些時候她看過曜星幛。

    鐵門發出轟隆隆聲響,萬籟俱寂,顯得此聲格外刮耳。偌大的園子展在黑夜裏已被覆上了一層茫茫的白。

    三天三夜大火到底不虛傳,滿園平整,空無一物,異常顯潔淨。阮雪音關上鐵門,從內鎖了,踩着積雪開始信步走。

    積雪尚薄,步步踩實很快能辨出地面結構。是極細且精巧的一個個彷彿小圃,被高出地面約兩寸的基築一一分隔,阮雪音走了三五來回大致疊算,至少兩百圃。

    卻再無一花一木,只安靜盛着雪。

    圍園子一圈皆有屋舍,也燒得乾淨,一間又一間就像被遺棄的洞穴。阮雪音燃了火摺子反覆進出,高架殘骸,燒得漆黑的瓶瓶罐罐,與蓬溪山那間小小藥舍驚人相似。

    間間廢墟,其實看不出相似,很可能只是感覺,甚至全然主觀的自我暗示。廚房、臥房皆備,殘破的爐竈,灰撲撲模糊的地上印記像是曾經放過牀。

    四張牀,四間房,雪夜中的藥園就像一個佐證全部猜想的夢。

    她長久停在那四間房裏,徘徊比對,火摺子熄了又燃新的,彷彿再多看幾眼便能瞧出老師的少年歲月。

    以及母親的。

    那間尤其空洞而巨大的屋子在東南角,很不打眼,她最後才踏進去。

    空洞得連廢墟都不存。極窄的門早被燒得沒了影,只餘一個框。屋大而門小,走進去之後只覺得四面皆高牆,既高且闊似看不到頭的長夜。

    牆上有字。

    掩在被燒得黢黑的牆面上若有似無,她起初以爲是隨手留筆。

    火折移動,留筆竟多,且工整,及目可見皆是藥材植物名,有一些不常見於典籍,卻常見於蓬溪山藥園。

    相較於內容,阮雪音此刻更好奇這些筆記的數量和排列方式。

    她點燃了隨身帶的全部火折,費力兩手高舉着看。

    四壁上全是字,全是藥材植物名,極工整隱現在黢黑牆壁上,彼此間交錯連着線。

    但字跡不同。四面牆上各是一種,總共四種。

    她一眼看到那面眼熟的。

    她和競庭歌認字寫字都是老師教授。看了太多年,想認錯都難。

    不能說一模一樣,一個人的字多少會隨年紀增長起變化。但魂是不變的,字魂即人魂。

    她盯着這面牆一字一字辨,大半被黑色覆蓋,低處可見的不多,反而高處內容不少。最高處,即第一行,只有一個字,正中央。

    她只覺心都要跳出來。

    荻。

    荻桐的荻。安王妃臨終前說程家女兒此代從中間字楚,她妹妹名荻。

    滿牆辨不清晰的藥材植物名突然都失了意義。那些連線,該是些試驗,很可能四姝斬也誕生其間。

    但全無意義,她沒心思去破解,只飛快轉身移動火折去看其他三面牆上同樣位置的獨字。

    荻在南牆。西牆上爲錦。北牆寫着顏。東牆那處黑黢黢,只能隱約見筆畫。

    像是奇。

    該是綺。

    荻桐,落錦天南星,顏衣榧,文綺蕨。

    四姝斬四種藥材名取自人名,東宮藥園案處死的確爲四人,四個姑娘,四名醫者,或該說藥師。

    終於被完全、再無任何可疑地證實了。

    阮雪音有些眩暈,滿室火光影幢幢如前人的香魂。上官夫人又是哪一位,競庭歌的母親呢

    她的母親呢。

    走出藥園已入寅時,雪竟依然大,簌簌歇歇灑得天地皆默。林子更深靜,早先阮佶砸水仙的前庭已被收拾得只餘深雪厚積。

    無人值守,只一盞昏燈空落落懸在檐下。阮雪音攏手出門,沒拉起風帽,試圖沐雪求片刻清醒。

    阮仲等在近雩居的竹林小徑上。灰青斗篷與竹林幾乎相融,阮雪音晃着神,初時沒看見。

    “這麼大的雪,帽子也不戴上。”

    對方撐了一把同樣灰青的傘,走過來將兩人都罩住。

    阮雪音如今已不能將他一應舉動當作平常關懷,稍拉開些距離,“下雪不比下雨,衣衫溼得慢,總覺得不必遮。”

    “去過藥園了”

    “嗯。”她自知臉色不好,更不想討論,轉話頭道:

    “再過幾個時辰就要行登基禮,你倒還在外面晃悠。”

    “這個時辰了,睡也睡不着,等着吧。”

    阮雪音心知他是不敢睡。不能睡。防着內外各種變數。

    “我送你回去。”

    阮雪音並不想回雩居。早先阮佋述往昔時阮仲也在場,知她該是不想回。

    兩人遂撐着傘走竹徑如走向無盡黑夜,雪打竹葉,只有風聲。

    “我那時候初曉身世,也難於面對有關父母的一切,尤其我生父的。”半晌阮仲道,“所以早先你突然不想聽,完全理解。”

    阮雪音不說話。

    “他說有些細節你進了藥園便能見實據。”阮仲稍頓,

    “都看到了”

    “嗯。”阮雪音終答,“但我不信藥園是用來煉丹求長生的。那裏面毒比藥多。”

    多得多。

    “那裏面還有藥植”

    有。都在牆上。她再次默。

    “從前便知你有意無意在打探藥園的事,還以爲只出於好奇。”

    阮雪音腳步滯了滯。

    “說出來你別害怕,你每次回來,我都忍不住跟。”

    這話聽了誰不怕,後怕也是怕。阮雪音徹底停步。

    “只是想多看你兩眼,沒別的。”該是自覺失言,阮仲繃了嗓子,“就是這樣被競庭歌發現的。”

    競庭歌就來過崟宮一次,也不知運氣還是天意。

    她仰頭看漫天雪絮。

    “他說你看過藥園若還有疑問,再去找他。還去麼”

    “去。”要問名字。早先影宸殿內只有故事未點人名,該是礙着阮仲在場。“他此刻在哪裏”

    “影宸殿開始連夜收拾,他搬去了岱廬。”

    只能等天明。

    “慕容嶙還在鎖寧城麼”她忽問。

    輪到阮仲沉默。“如今局勢,你覺得慕容峋那頭還會行動麼”半晌他反問。

    很可能不會。

    但競庭歌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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