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五百五十六章 顏衣:彼岸花
    一月尚在數九,鎖寧陰溼,那日卻是個難得晴日。

    我出了宮門走過三個窄巷兩條街,摘了麪皮,繼續沿河邊逛。

    便是你設計那個路線,我從沒偏離過,想過偏離,畢竟不知他日還有無機會觀這些人世繁花。

    卻始終沒有。

    咱們這種人哪能心存僥倖呢。一招不慎滿盤輸,有生之年還能出來看看已是大幸,能身死而功成更是萬幸之幸。

    我沒偏離,依舊按着路線走,走上城北浮橋便遇到了他。

    他生得,怎麼說呢,那雙眼睛若放在女子臉上該是杏眼,也就顯得溫柔;又因年紀氣度在,我猜他有二十七八那溫柔也是山一般沉厚,不顯得軟,更像某種包容。

    我注意到他並不因其面相。你也知道哪怕我這種話多的,也就窩裏橫,出了園子走進芸芸衆生,以咱們身份命途,根本不會與人說話更遑論往來。

    城北浮橋你走過的吧,有點晃。他好像不是本地人,走不慣,一直抓着一側繩欄,見我上橋,持續盯着我,就像

    在求助。

    我原不想節外生枝,打算無視走過去。他卻一直盯着我,幾乎要將我臉上盯出個洞來。

    那橋真長,我頭回覺得。偏那日時辰早,橋上只有我和他,強頂着目光無視走過實有些尷尬。

    已經到他旁邊就要擦過了,我還是道:

    你越這般抓着繩欄越不穩,不若放開,穩住身形在橋中央走,每步等距,雙腳勻力道,也就過去了。

    他聞言便撤手,依舊那麼站着,因比我高大許多,橋面真正晃起來。我趕緊抓住另一側繩欄,他看着我笑了,問要不要一起喫早飯。

    他那笑意,竟像是同我認識。但當然是不識的,我只驀然想到落錦說詩裏有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便是這般分明不識而久別重逢麼

    那橋上只有我和他。冬日冰封,河上船隻亦不動,整條河上都只有我和他。

    趕早出宮門我自沒怎麼喫,原想拒絕,卻又沒有。

    二十四年來我沒被任何男子邀請過。是最後一年了,也許是一生的最後一年,也許是下一段人生的開始,我不知道。但那時候是一月,總歸是新年,我想喫頓早飯總無礙的。

    姑姑從沒說過不讓我與陌生男子喫早飯。

    進園子以前我們避居競原郡,姑姑離開後爲了完成孤女之設計我自然也是東遊西蕩,不比文綺更好過。

    也就沒真正進過食肆堂而皇之坐在桌前點菜色,大快朵頤。

    我想試試。

    他該家世不錯,一身布衣只像是爲出行之便;又像對那間食肆諳熟,上來便點了大半桌子,然後反應不妥,忙讓我再選。

    我心道看着這麼老成世故的公子,請姑娘下館子竟如毛頭小子,忙不迭張羅表現,與他舉止談吐全不相稱。

    倒有幾分可愛。

    喫久了宮中飯食,頭回在繁華之都的講究食肆裏嚐鮮,我樣樣都喜歡。他見我喫得如狼似虎,先問我是否昨日餓了肚子,又道這般能喫的姑娘他頭一回見。

    我沒有與男子打交道的經歷,尤其這種體面公子,不知他此話是褒是貶,並不在意。

    滿桌琳琅中有一碗既麻嘴且辛辣的面,我全喫光了,他歎爲觀止,說來鎖寧之前並不知早飯還能喫這種辣食。

    我說崟國潮溼,人人喜辣,這種辣面做早飯極尋常。

    他說尋常我還喫得這麼香,看來不是一般喜歡。

    我脫口家裏管得嚴,認爲早飯這般喫於胃腸無益,平時都不讓。

    他聞言微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什麼,終沒出聲。

    而我當即反應多話了,儘管這句話並無事實破綻。

    不該說的。與人往來已是大忌。

    我心不在焉喫完最後幾樣,謝過他,便打算循素日路線回宮。他確是個見多識廣且心思細極的,見我着急道別,問我是不是瞞着家裏人偷跑出來的。

    照方纔對話邏輯,他該這麼猜,我也該這麼答。我答了,他說爲了日後還能跑出來,是該快些回,又問我下一次出來什麼時候。

    與他這番交道已是失策,繼續交道下去絕對是錯。我說應該沒有下次了,過段日子還要搬遷,就此別過吧。

    他默了默。

    我方反應他剛以盛宴相請,我卻吃了白食就想走還明確告訴人家再無相見之日,實在很失禮。

    拿出銀錢作飯錢還給他我們身上的銀錢都是你素日出宮拿回來的,就備着難得出來萬一要用,一人分一點其實很少,我確定不夠還他宴請。

    就是夠,這般出了食肆突然算帳應該與喫白食走人是一樣的失禮吧

    我不知道尋常閨秀這種時候都怎麼做,喫白食不妥,給錢亦不妥,還能拿什麼還人情呢

    我將你那枚珠花給了他。

    一月初那次回來說弄丟了,是騙你的。

    而他收了珠花,再次笑起來,說下回偷溜出門一定再找他。還是今日那個時間,他在城北浮橋上等我。

    我笑答應,自然只爲全場面。下次出宮不知何時,好容易了結了我更不可能再找他。

    但我當晚便夢見了他。阿荻你信麼,白日裏我並不覺如何,爲這頓早飯不智而悔、爲總算沒出差錯而如釋重負,但我夜裏夢見了他。

    他笑起來真好看,早飯而已,卻幾乎點完了那間食肆裏所有菜色。他還說改日再見,再見到之前都會於老時間老地方等我。

    最最要緊的是,分明初相見,卻如舊相識。二十四年來我從沒遇到過這種事、這樣一個人,所以自知該事過而忘,卻被夢境絆住了決心。

    今年末冬天再來時,我們會否還都活着呢

    如果這注定是一段終點近在咫尺的旅程,那麼我在路上停片刻看看花,姑姑總不至於怪我

    七日之後我又出宮了,你們是知道的。他真的在浮橋上等我,抓着繩欄,晃晃悠悠。我說不會真等了七日吧。

    他說每日這個時辰,等到巳時過半然後離開,因爲自己也有事,做不到一等一整天。

    我覺得他很誠懇,至少不會用一等一整天這種話來討姑娘的喜歡。我們依舊去喫早飯,然後附近走走,逛清晨的市集挑挑揀揀,最後什麼也不買。

    他從不問我家在何處,我也不問他自哪裏來、打算在鎖寧呆多久。我是沒有前路的人,他於此城亦是過客,萍水相逢,心有靈犀,這樣不問不打聽,也是一種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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