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五百五十八章 半生刃
    木箱斑駁,碾過黃沙枯草,上官妧縞白的裙裾隨之掃沙草,很快染了塵。終於拖至篷車前,鑰匙已經在手上,她分別望母親與惢姬得了示意,咔嚓將木箱打開。

    箱面潔淨,箱內亦潔淨,離得遠,阮雪音揚盡了脖子方依稀窺見瓶瓶罐罐的頂蓋。

    “說明解釋皆附於藥瓶或方劑旁,一一對應,如何處置,但憑二位君上定奪。”

    慕容峋未發一言,半晌顧星朗道:

    “惢姬大人費盡辛苦,只是要將這些物證、證詞、真相甚至審判放在今日,當着三國大軍一一出示。”

    “一一出示,”惢姬持續吊着嗓子,“然後請君上們聖裁,爲青川除害。”

    “大風堡一戰,阮氏已經瓦解,聖君將赴韻水了殘生。”華輦內顧星朗依舊平聲。

    “崟國失了阮氏三百年根基,根基潰而國家散。”車內婦人聲震,“二位君上,機會千載難逢,青川一統,自今日始。”

    “惢姬大人在主戰”

    “祁君陛下若依然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草民樂得上觀。但當朝崟君絕非不戰而降之輩,尤其對您,除非,”

    阮雪音莫名有些聽懂。

    顧星朗周遭空氣明顯滯了滯。

    “草民這兩個學生若能爲青川一統盡綿薄之力,蓬溪山也不枉這些年虛名。”

    四輪車聲終於是響起來。湮在浩瀚兵馬間若有似無,然後越來越近,顯於邊境。

    “有勞沈大人,推朕過去。”阮佋喉音滾動。

    沈疾回首,顧星朗在輦內稍頷首許了。車輪聲再起,白髮驟入天地間,聲聲更近那頭篷車與車內外衆人。

    就像到了盡頭而忽得片刻機緣往回走,往故事起始少年歲月走。

    淳風在這頭目瞪口呆說不出話,紀齊與紀晚苓受父命依舊候于軍帳前。

    “你節哀。”她目不轉睛盯着沈疾背影,下意識擡手一拍身側紀齊。

    紀齊千里護父親而來,哪裏聽得節哀這種詞,恨恨道:“有病。”

    淳風被他罵得有些醒轉,一忖此人怕是沒反應過來,“我說你姐。要跟你們回家的吧。”便去望颯露紫上競庭歌,“早些擺正位置,別怪我沒提醒你。”

    紀齊一呆,驀然想起民間有歌謠曰“祁北的冬裹着最冷的風”。冷風適時襲來,他頓覺心下哇涼。

    車輪聲止,仇敵或者少時夥伴在新年重逢。四輪車無遮擋,也便顯得比篷車矮,除了紀桓與上官妧,三個人都坐着,畫面一度陷入靜止。

    阮佋雙臂撐兩側,欲起而不得,只好作罷,躬身瞧近處木箱中琳琅物什。他費力伸手拿出一瓶,開蓋聞了,喉音滾動,揚手扔開。

    又一瓶,同樣動作,嗅聞畢,猛力扔。

    沒人攔他,他越扔越快,頃刻扔掉了六七瓶,緊緊貼附在瓶身上的紙條於不時刮過的北風中簌簌亂顫。

    “製毒投毒是殺人,征戰難道就不是殺人”他終於出聲,竟字字分明,彷彿昨日混沌都是在爲今日蓄最後的力,

    “都是犧牲一朝一代安寧換千秋太平,你們陰謀陽謀萬千伎倆就使得,我阮家做這些就使不得,嗯”

    “聖君家族何止是犧牲一朝一代。”惢姬冷聲,“程家五朝,韓家五朝,宇文家六朝,便算你們開始這場看不到頭的毒殺計劃是在立國幾十年之後,你們殘害了多少朝多少代的人命征戰生死,頂天立地,受得而阮氏怯懦,不會謀、不敢戰,只以齷齪手段行暗算之事,禍及無辜,踩着成堆的屍體步步爲營。心術不正至此,有何資格立國治民”

    “自古爭天下誰不暗算,誰不踩着屍體往前行”阮佋亦高聲,咬字模糊氣息卻足,“你們爲一己私仇處心積慮數十年佈局,今日以所謂大義鼓動祁蔚滅我崟國,又何嘗不是棄了崟國萬千百姓的命”

    “我相信祁蔚二君不會濫殺,局面至此有的是不戰或淺戰的可能。至於我們,苟活至今確也不是什麼清正之輩,但阿綺,”惢姬忽低聲量,

    “陰謀算計,我們好歹還在底線之上,並沒有齷齪至不堪,對麼。”

    “你沒有。”文綺答,“我有。”

    阮佋陰惻惻笑了,“是啊,利用女兒毒殺祁君,你與我們並無兩樣。也是有趣,”他深眯起一雙耷拉的鷹眼,

    “你是最無家國大仇的,卻比她們都狠。”

    “我曾答應顏衣的姑姑,若有人傷她,必不能放過他。更何況,你殺了她。”文綺依舊坐着,神色淡淡看阮佋慘白猩紅的臉,

    “陛下過不了今夜了,有些話,不是該叫您的姝夫人過來問問。”

    阮佋整個人一頓,停了劇烈起伏,緩回身向蔚境邊的夏杳嫋。

    文綺開口,將幾個時辰前同阮雪音競庭歌說過的宇文家逃亡奇遇又簡要述一遍。

    姝夫人移步至場間。

    “抱歉,知道你可能並不想對峙,客棧前三口之家一幕,是很有些感人的。”文綺笑望她,“但阿荻說,若不喚你過來,有件事永遠弄不明白,而我們一定要知道。”

    姝夫人像是靜止了半瞬,便聽阮佋道:

    “昔年爲我們占星並遊走青川行事的,不是長樂郡夏家。”

    否則他怎會蠢鈍如斯長留她伴身側。

    “的確不是。所以臣妾也不是。若還頂着原來姓氏,如何進得了君上的後宮;但若無觀星佔命之長,如何拿得住君心數十年相伴。”

    她極恭順,且溫柔,一如客棧外離別時。以至於聽者都有些錯覺其並非僞裝。

    是真的數十載有了情意,一壁懷着情意一壁仍想求一個大仇得報的結局

    “所以長樂郡夏氏是個最佳出身。”阮佋點頭,不見頹然,又巡一圈車內外三名婦人的臉,“你們當年就認識”

    文綺一笑,“否則陛下以爲我們如何做到易容出宮而不被您發現。又是爲何,”她頓了頓,笑意更深,“我們已經離開崟宮二十年,您這身體依然每況愈下,至今日此時不過五旬,卻觀之如七八十,風燭將熄。”

    畫面再度陷入靜止。

    “我沒猜錯吧,你從藥園拿了不少東西出去。那不到兩年內間或所學,足夠你以我們的奇毒徐徐圖他性命。”文綺看着姝夫人。

    “所以問題來了。”惢姬開口,慢且有定,端坐車中未動分毫,

    “當年我們爲確保能矇混離開,從點燃藥園到火勢大得足叫東宮中人發現,時間、路線都是經過了精確計算的。但我們在行將出宮門的最後一刻被攔下了。君上傳令封禁整個皇宮排查,這個反應,實在快且準,以至於離奇。他怎立馬就知我們不在藥園中這種情形不是該首先滅火救人發現蹊蹺至少也該在這之後。”

    姝夫人依舊深靜,半晌道:“你們要出逃,可沒有告訴我。”

    “但我們讓你幫忙安置邱美人的表姐。已經夠了吧,以你的腦子。爲什麼。”

    分明同一陣營。

    “我不知你們離開是另有盤算還是自此放棄。我也只是在猜,得知藥園燒起來那刻才確定你們是要走。”

    “然後你立時稟奏,諫阮佋關宮門。爲什麼。”

    “君上多疑。”姝夫人淡聲,“東宮藥園焚燬他必要嚴查,而我單獨安置了邱美人表姐的事倘若暴露,難免惹他疑心。”

    “所以你借占星爲說辭猜測藥園中人可能趁火離宮,將自己撇得一乾二淨。憑天象預判,也就並不認識我們;同時果斷獻策攔截,當然就不可能與我們有勾結。”

    “我沒得選,阿荻。”姝夫人忽重聲,

    “我也有家族大仇,你們走了,我還得繼續在崟宮籌謀且你們不是活下來了麼我當時就想到了,既敢設計出逃,以你審慎必還有萬一失敗的準備。你們以爲君上沒以腰斬行刑而是以毒保全屍,僅僅因爲蘇落錦一句話我也諫言了,以占星之名,說留着你們全屍,方能保全國運。”

    冬日黃昏無霞亦無雲,北風侵襲木箱撞得其間瓶罐乒砰作響。

    “你害死了落錦和顏衣。”

    “是我害的麼”

    文綺看着腳下輕卷的沙石,“總歸是一死。弄清楚了便好,不必怨誰。已經過去的事沒有對錯,能到今日,便證明過往種種,都是對的。”

    姝夫人不再分辯,邁兩步至阮佋跟前,蹲下,還如客棧門口時那樣看他,“很想扇我吧。君上此生只扇過我一次,是十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我隨口道雪音長這麼大還從沒給她辦過生辰,君上當場便惱了。”

    她伸左手拿起阮佋右手,

    “是因爲落錦忌日吧。君上恨透了她,可仍有那麼一兩次無意識喚她的名字。您自己犯錯卻扇臣妾出氣,臣妾當時不服;但今日該扇,君上,請吧。”

    阮佋整個人已經再次耷拉下去。他由她抓着手,半晌方挪動,撫上對方瓷白無暇的臉道:

    “她沒有過的你都有。但你與她一樣,到最後都不肯放過朕。”

    “君上也沒有放過她,若早些知道,您也不會放過我。您的先輩,同樣沒有放過我們的先輩。君上,扯平了。”

    她腿上發力站起來些,雙臂環抱住對方沉重的殘軀,腕間銀光一閃。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