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五百五十九章 長相思
    “母妃不要”

    銀芒乍現一瞬阮墨兮飛跑過來。姝夫人蹲下時她就挪了步,步步沉重,直至利刃現於袖腕她驚呼泣喊。

    自來不及。刀刃沒後背,只剩精巧刀柄如豐碑展在空氣中,傾斜而筆直,高聳入雲。

    姝夫人鬆開刀柄的手沒有收回,撫上對方後背依舊環抱着他。臨近四輪車阮墨兮腳下一軟,連跪帶爬終於到了跟前,

    “父君”

    她伏得東倒西歪,赤紅裙裾散落如殘梅,哭嚎着連喊父君又喚母妃,偏不再更近,彷彿不靠近便不用直面是母親將匕首插入了父親後背的真相。

    阮雪音在華輦上僵了片刻。

    顧星朗一直沒轉頭,只以餘光看,半晌見她擡手,一樣樣卸下發髻間本就不多的珠翠,擺放座椅邊。

    “我去一下。”她道。

    “好。”

    阮雪音出輦,只覺黃昏過半夜幕將至,北方的風確如刀刃。她裙色本就淡,卸了一身行頭更顯得素,相比遠處紅衣的母女二人更似戴孝。

    但她沒往那頭走,只是站在國境線上看。便聽文綺淡聲向阮墨兮:

    “她是爲你父君好。大勢已去,睜眼看着千萬兵馬入崟滅國,太殘忍,總歸熬不長,早閉眼早踏實。終究幾十載相伴啊,若是我們,必要讓他親眼看了再死。是吧阿荻。”

    車內婦人沒應,只咳嗽兩聲,復撐嗓子道:

    “昔日,分別給過二位君上錦囊,不知此刻是否帶着。”

    顧星朗沒立時答。

    “有。”慕容峋在颯露紫上應。

    “祁君陛下預備何時打開”惢姬繼續問。

    “不是此刻。”顧星朗人在輦內,聲出也便有些甕。

    車內婦人長長一嘆,“陛下坐擁大祁,風華正茂,眼前江山如畫,確有堅持的本錢。但爭霸之世,該出手時還須果斷出手,青川割據太甚,不可能每場合並都以不戰之法完成。不是方法上不可能,是規律上不可能。陛下讀史通古今,一定明白草民意思。”

    “多謝惢姬大人指點。”

    “罷了。”她整個人也有些耷拉下去,唯那雙腿始終不移分毫仿如山石。

    文綺心下微動,轉頭去看。惢姬只是搖頭,再不說什麼。

    “還不過來”文綺忽高聲。

    阮雪音莫名覺得是在喚她和競庭歌,腳比腦子快已是邁開步。

    競庭歌卻沒動,冷眼盯着篷車內外一片狼藉,紀桓天青色的衣袍尤顯得刺目。

    風聲四起,阮雪音雙腿不聽使喚越走越快。老師的臉愈加清晰,她幾乎小跑着行完最後一段然後大跨步跳上車跪至惢姬膝下。

    “老師還沒說曜星幛和山河盤,是我母親的東西麼那鬼仙紅藍眼同寂照閣石壁一模一樣,青金鐫刻卻與百鳥朝鳳箏上的青金同一。寂照閣,我還要繼續探麼,拿到河洛圖然後呢母親的遺言是什麼老師費盡心思送我們各入祁蔚,到此爲止了麼後面怎麼走,你們究竟要什麼”

    還沒問完,阮雪音擰開腦匣只想將兩年來疑問傾力倒出。她實在不安,總覺得此局沒到最後。

    “這些文綺都知道。你便慢慢問她,她都會告訴你。”惢姬半闔着眼,難得有笑,“入紅塵,有了情愛軟肋,小雪,你不如下山時冷靜了。”

    “老師教誨,從不敢忘。”阮雪音止住紛涌思緒勉強答。

    “那日鎖寧城外阮仲兵臨,你表現得很好,否則局面很難走到今日。無論他還是顧星朗,許多人,都因此在這一局裏求仁得仁。你有功,也救下了許多無辜性命。”

    阮雪音腦內一片混亂,已不及辨析弦外音,只按字面解。

    “亂局之中,全盤之下,你要始終做最穩定那顆子。小雪,”她伸手輕拍她手背,近二十年來頭一遭,

    “你穩定,就能在颶風颳起時固守一方,有一方得固,時局便能循至少一條邏輯發展而不至偏軌。你和庭歌的天下理想是我教的,我的是長鬍子教的,避世二十年默觀這大陸激盪,到今日,我依然認爲他教得很好。而穩定,並不意味着長居一隅。在你心裏顧星朗最好,最堪爲天下之主,你要輔佐他,也需在必要時離開他。你的穩定,是之於全局的穩,明白麼。”

    阮雪音盯着自己手背上老師的那隻手。多年山居生活,勞作痕跡重;很久以前是白淨的,如今泛黃,薄透見青筋;依舊潤澤,是崟北的水汽林間的露。

    “競庭歌呢。她身世大白,接下來又要何去何從。她還有了身孕,是慕容峋骨肉,除了我至今無人曉。老師留下這麼難的題目,怎好撒手讓我們自己解。”

    “你們今年該滿二十二了,小雪。我教夠了,而你們下山便去了青川制高點,閱歷手感非常人能及,當然會解,且會解得比我更好。我,”她越說越慢,氣息重起來,

    “其實也想看你們解。但殘喘至今已是上天垂憐,心願了結,怎好貪得無厭。”

    終於覺出來哪裏不對。阮雪音的手擱在老師腿上,那兩條腿,山石般沉重,全無生息。

    “老師”

    “春末你們回來,已經不甚靈光。然後每況愈下,至上個月再動彈不得。”

    春末下山前南屋訓誡,便見過她捶腿;走路確不如從前敏捷,她們還感嘆老師終也見老了。

    “與文姨一樣,是多年藥毒遺症。”阮雪音喃喃。

    惢姬觀她癡惘,復微笑,“我以爲你們會恨我,至少怨怪我。”

    完全沒有麼。阮雪音辨不出。清晰的只有漫長的歲月沉重的相伴,孤兒般的她與競庭歌十幾年間唯一可稱爲家的蓬溪山屋舍。

    縱有欺騙利用,到底是恩是情,是她們人生前二十年活過的證據。

    眼淚涌出來。“我見過她了,老師的姐姐。她很惦念你,一直記着你。老師該早告訴我的,我就能告訴她當年的小女孩是你,已經見到了,有香囊爲憑。”

    惢姬稍擡手,香囊自袖間滑出,很舊了,卻精巧,閨閣小女兒物。“你收着吧。”

    阮雪音搖頭,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阮雪音怎會這樣哭,打小沒有過。是嫁了人軟了心腸罷。”她且笑且嘆,“女孩子,就這點不好,比男人們更細心重情。你在祁宮受了委屈,也是這般爲他哭”

    阮雪音用力搖頭,眼淚止不住。

    “罷了。”惢姬長嘆,微微後仰闔眼。

    車外阮墨兮的啜泣仍有一搭沒一搭被冷風吹入,旋即消散。車內對話聲不爲外間聞,阮雪音只覺天地皆寂,極輕響動自另一側起。

    她略回頭看,是天青色的紀桓,長身而立正自一揖,對着篷車,對着老師。

    “幸會。珍重。”老師沒睜眼,聲音極微往外送。

    紀桓轉身離開。

    “老師爲何不告訴他當年是你”阮雪音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北風斷腸,悲從中來。

    “不是每件事都需要說明白。”惢姬聲更淡,氣息悠長,“二十二年了,他並不認識我。那時候便不認識,今日就更沒有認識的必要。有些話,不說比說好。”

    連細問當年始末都再無必要。老師的手還搭在她手上,愈加冰涼,阮雪音用盡渾身氣力大聲喚:

    “還不過來”

    蔚境邊緣颯露紫劇烈踢躂,原地徘徊。

    “競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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