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五百六十章 終時曲
    響徹天地間,由北風攜裹着頃刻散往兵馬重重的國境線。

    紀桓亦爲這三個字駐足,轉身眺遠處漸趨狂躁的颯露紫。

    競庭歌翻身下馬。

    然後步步沉實,不緊不慢往篷車行。

    “一日爲師終身爲母。”距離愈近,紀桓開口,“還不快些。”

    競庭歌權作沒聽見,根本不看他,依舊秉着步速臉上無一絲情緒。

    終至篷車前,阮墨兮還伏在地上啜,姝夫人與已經闔眼的阮佋靜止如畫,篷車內老師與阮雪音也靜止如畫。

    她頗覺荒誕,盡皆不真實;阮雪音便在這時候回頭,滿臉是淚。

    更加荒誕,阮雪音從來不哭。她看着她一塌糊塗的臉,悲憤交加,終於大邁步上車。車頂太低,站不直,但她不想跪,半躬身看着兩人居高臨下。

    “跪下。”阮雪音道。

    “我不。”

    “我是師姐,叫你跪下”

    “她從頭到尾都在騙我們騙便罷了,她多少年來借授課暗示我入仕爲謀方可名垂青史受萬世景仰,暗示我蔚國乃最佳選擇致使我一朝下山義無反顧去了蒼梧現在算什麼,外頭那人是誰,祁相紀桓我母親是誰,許國之後爲慕容氏所滅那我在幹什麼,我頂着這樣的身世讓天下人看着,還如何繼續爲謀、扶蔚對祁、名垂青史受萬世景仰”

    阮雪音答不上來,老師留給她的又何嘗不是難題。但不重要,至少這一刻,在這個教養了她們近二十年給了她們一個家的女子的此生盡頭,不重要。她們應該好好呆一會兒,再說幾句話。文綺用一生回報競原郡四年,而她們要眼睜睜看着老師走了。

    又該如何用一生回報蓬溪山十六年呢。

    惢姬擡手去握競庭歌的手,也是頭一遭。她右手還擱在阮雪音手背上,左手握上競庭歌。

    競庭歌重重跪下去。“你爲什麼,”再開口,語聲已是大變,鼻息完全甕住,“你直接告訴我們不就完了,我們是你養大的,你要我們做什麼,我們根本不會拒絕,會好好照你的意思傾全力去辦”

    “不行的。”惢姬緩搖頭,“一早告訴你們,你們的選擇、行事會完全不同,野心便是假,情意也是假,廟堂之戰,高手較量,真才贏得了。庭歌,”她費力睜眼,

    “你的性子、決斷、激進,放在爭霸之世是極好的。但還不夠,你也要學顧星朗。他隱忍妥協饒這個恕那個,是寬仁,也是手段,兩者相融不違初心不阻局勢,極高明的伐謀之道。你以爲他在讓步,其實不盡然,政、治、謀斷又或爭霸,有退纔有進,關鍵是將大勢緊緊攥在手上。如果今日退一步能爲日後鋪一百步的路,千萬不要逞一時之快,短視是爲蠢。這一點,”她轉而向阮雪音,

    “小雪在韻水做得很好。放過段惜潤一回合以備危局,纔有今日的白國女君,既解後宮困局也爲祁國爭取了更牢固的盟友;顧星朗暗中配合全力掃清段家宗室障礙,讓段惜潤穩坐君位,更保障了今日之亂白國不在背後捅刀子。”她徹底睜眼,竟清明,

    “從封亭關到鎖寧城,庭歌,你要認真覆盤這一局,覆盤顧星朗每一次選擇、表現、話術,纔好應對來日。上官宴已經被他連續兩次決斷爭取過去了吧,青川四國多少產業,你看,這就是結果之一。取人性命,下策也;既真也僞的溫與仁,纔是絕刃。廟堂遊戲、天下逐鹿,是這麼玩兒的。”

    競庭歌跪下後不久便起了淚意,聞此言怔忡,哭且冷笑,“老師還教我這些做甚。這般難堪身世,我還做什麼謀士如何立身含章殿。”

    “你要認父麼。”惢姬輕問,無雨無晴。

    競庭歌沒答。

    “你母親說不用尋,我也從沒說過要你們認父盡孝,自然有我的私心,我這一生命途註定良善不了。置你於今日處境,非我所願,但你方纔罵得對,終究是我將你推入了兩難。你自己選吧,庭歌。其實沒有那麼多兩難,非選不可時,哪個更重要,你會知道的。你母親沒要你找慕容氏尋仇,而競庭歌六親不認,天下皆知。”

    楚荻當年結識紀桓卻不將這緣分進行下去,也是比對後的選擇麼以至於陰差陽錯,終沒逃過一劫。阮雪音這般想,自知無用,只開口道:

    “老師囑咐我又囑咐庭歌,分別爲祁爲蔚,他日我二人若對立,又當如何”

    “可以不對。”該是用盡了最後清明,或說回光,惢姬再次後仰闔眼,

    “爭霸之題,我一向不偏幫,這點沒騙過你們。小雪你看過他們所有人的星官圖,獨沒看過自己的。我看過。”

    “老師”

    “有琴麼”

    惢姬眼睛已是徹底閉上,沉沉如墜,競庭歌回身掀篷高喊:

    “琴”

    軍中哪有琴,愴然一呼罷了。蔚境那頭卻起響動,頃刻有兵士抱琴而來,卻是靜水塢中三把懸琴裏的獨幽。

    她遙遙望一眼慕容峋,明白是他出發便帶着,以備漫長征途她須彈琴靜心。

    “阿綺你彈一曲吧。”

    文綺端坐車外看黃昏飄散夜色將傾,“我也好些年不彈了。手不行。”

    阮雪音驀然想起她面龐手臂上斑駁血痕。

    “顏衣那時候沒學,你學了,聽說彈得極好。你彈吧,也讓我聽聽。”文綺繼續道,自是對競庭歌。

    競庭歌罕見不多話。琴在車前,矮几盛放,她一躍而下坐好撥絃。

    天地靜默,琴音起,風不絕。文綺依舊望着漸暗天幕,老師閉眼聽得極認真。

    “我在蔚南家中也栽了梨樹。上官朔初時道意頭不好,不讓栽,但我要堅持什麼,他從不阻第二次。”文綺絮絮叨,像在念白和琴音,“也與藥園裏那棵一般高了,春日如巨傘,風稍過,白茫茫一地落錦。”

    時隔多年,依然是整齊的。楚荻,文綺,顏衣和落錦的女兒。

    篷車內沒了生息。

    阮雪音全副心神凝在手背上,一點點感知那掌心溫度消逝,徹底冰涼。

    鳥鳴聲乍起,悠長沉鬱。阮雪音渾身乏力,退出車內;競庭歌指間隨之一緊,聲震絃斷。

    那廣陵止息停在嗚咽聲寂將入鏗鏘之瞬。

    空地車前,阮雪音理衣袂正身姿,雙膝跪下。競庭歌旋即並跪,兩人長拜叩首,久伏不起。

    顧星朗出輦等在國境邊,太遠難見淚痕,心下已有些痛起來。兩個姑娘卻都沒回,也不稟,再起身一個上車一個上馬,返身往崟北駛去。

    悠長哀鳴響徹天地,竟龐雜,目之所及約十幾只巨大粉鳥充斥雲霄,皆展翅如鳳,往崟北羣山高飛。

    三國兵馬萬千鎧甲只如這畫卷中深景。

    車聲盡,似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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