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五百七十九章 華蔭
    上官宴確被限制了行動。

    邊境面聖自領發落,最後舉家族入祁,青川皆知。

    具體如何安置無人知。世人都道上官宴從商,卻不知其產業遍天下;顧星朗以不牽連無辜爲由饒了上官家幾十號人,天下人只道祁君一向寬宥,不知其與上官宴有舊,更因此拿下了盤踞四國

    如今已成三國,數不清的產業。

    數得清數不清,數了才知道。商道與兵法實有雷同處,正所謂“兵者詭道也”,商同理。上官宴的話,最多時也只能信六分,算是顧星朗能給的最大信任。

    要真正將一應產業通通拽進手裏,一次談話、簽字畫押根本不行,得數次周旋,多管齊下,方能至少拿過來大半。

    “真沒有了。君上審慎,卻非多疑之人,怎偏在此事上較勁,一趟趟費心思。上官家幾十條命仍在君上手中,草民哪敢玩兒花樣欺君。”

    自一月末歸祁算起,今日是上官宴第三回入宮。沒走偏門沒避人,宮中有的是人猜測此花枝招展貴公子便是上官宴本人。

    並不真的花枝招展,該是礙着有孝、面聖又不能失禮,他在着裝上素而不縞,分寸極好;只那張多年繁華里浮沉的臉仍顯得招搖,不笑亦招搖,溫執從沒見過哪個嚴行正色的男子仍眉眼皆桃花。

    雖獲赦,到底有戴罪之愧吧。

    一如即往,面聖在溶溶軒。上官宴舉步入內前看了門口的溫執一眼。

    溫執目不斜視。

    顧星朗如常拿收到的各地賬本與他來回,他如常誓言再無欺瞞,除非

    他未多說一字,顧星朗全然明白。“他們在麓州安居樂業,你儘管放心。”

    上官宴不着痕跡回頭掃門外,“溫家一向不出風頭不站隊,在君上這裏聲譽極好。”確認兩扇門密不透風,他壓聲量更低,

    “但他們在麓州和祁南如何一手遮天我最清楚。茫茫青川四國地界,只麓州及其所輻半個祁南刀槍不入,誰要在那裏經商立業都必得先拜他溫斐的朱門。何止經商立業,就連府尹安端、各級郡守縣令”

    他傾身向顧星朗,

    “從前不與你提,只因事不關己。我不願拜他,不在他的地界行事便罷。如今我上官一族皆在其所轄,”

    他言至此,忽一挑眉,

    “你都知道”

    顧星朗意態閒閒翻賬本只如賞畫,“不算太清楚。”

    上官宴後傾身仰靠椅背,“大祁地界,自沒有君上不知道的事。所以經年不多不少、不重不輕的恩賞,對溫執不顯著卻分明有的關照,這般淡而合宜的分寸”

    “都是應該。”顧星朗繼續翻賬本並不擡頭,“溫氏興盛於大焱後期,於太祖立祁後再不問朝綱、族人幾不入仕途,且表夠了忠誠與淡泊意,”

    最後半句實在深意,怎麼表的,顯不足爲外人道。而這般與上官宴談論,實在也很不君臣,只如故交。

    “上百年的家族,樹大根深蔭罩一方,情理之中。溫斐乃當世大儒,上數三代著書立說者不少,百姓、官員、大小望族慕之趨之,也是常情。此蔭究竟是當事人有意爲之,還是盛名難卻,待商榷。朕總不能因人懷璧,強行論罪。”

    對上官宴自稱朕亦是今年之前不曾有。然時移世易,他們這羣人於場面上切換從來自如,君臣知交、敵或者友,瞬息而已。

    “以淡泊對淡泊,以圓融對圓融。”上官宴挑一側脣角笑,“突然覺得你對紀氏用的是同一套策略。這要是草民,君上越如此,草民越不敢妄動。”

    顧星朗不認可不否定,只擡眼微一笑,“你亦出自鼎盛高門,這些事上,朕該多聽。”

    上官宴站起來,瞥一眼案上幾冊有些發黃的帳本如視敝履,“昔年我與他們家有些過節,生意錢財上的事,說大不大,卻足夠某些小人落井下石。你安置我族人定居麓州,知者少,溫家卻不可能不知。”

    “溫家還會因生意錢財與人結怨溫斐也不是這樣的人。”

    “他不是,他族人裏未見得沒有;有些事情他亦未必知。少跟我玩兒你那套帝王之術,這麼些年我不信你從沒查過我,偌大的祁國偏選麓州,近七年了,我自問對你八分了解。”

    “多了。”顧星朗坦坦看他,“你此刻言行,論斬足矣。”

    上官宴定看他半刻。

    “君上一言九鼎,既饒恕,草民懇請君上”

    他忽跪,算上新年那日邊境,第二次。

    三面環窗,呼藍湖的碧波漾着年復一年的春水初生。極目河岸上沒有了昔日引箏的姑娘們,卻依舊是春林初盛。而遠在寧安暮春纔將歸的那個姑娘,仍如十里春風,一顰一笑皆落了湖光水影留在溶溶軒內。

    顧星朗眺了半刻,斂思,平淡道:

    “東西交完,朕保上官氏無虞。你族百年高門,既倖存,定不甘居於人下。麓州好地方,祁南臨白國你一向喜歡,若有來日,”

    他目色忽映了窗外湖光,變得深邃,

    “四季輪替取而代之,造物公平,規律如此。”

    上官宴目色同樣驟映湖光變了幾變。

    “戰封太子若在,應該沒你做得好。”

    “這句也是死罪。”

    上官宴垂首再拜,“謝主隆恩。”

    “聽說文姨回蔚南的居所了。”顧星朗持續平淡,“知道你還有未竟之志,早去早回。”

    上官宴驀然擡首。

    “隨口一說,不想去就不去。”

    日頭漸高,天光水影皆打在窗櫺樑柱間。“但憑君上差遣。”

    上官宴出溶溶軒,沒再看溫執,隨滌硯一路沿湖畔行。

    呼藍湖景緻確極好的。只是太開闊,過分闊,叫人心慌,夜裏若不掌燈便只剩黑漆漆一片暗海。

    翠色的宮裝女子出現在湖畔,緩步走來正照面。

    上官宴沒見過紀晚苓。封亭關他到時對方已經回了車內,邊境領罪時她依然呆在車內。

    此爲第一回。哪怕不憑經年練就的眼力,今日整個祁宮能這般裝扮的年輕女子,只剩一位。

    禮數規矩在,兩人隔着相當距離致意。紀晚苓攜捧着食盒的蘅兒繼續往溶溶軒去,上官宴正色跟着滌硯出宮。

    “從前就是這樣吧。”

    滌硯不知他在說什麼,知道也不能接。

    “兜一個大圈最後回到原點,人生如斯。”他展眸望潑碧湖面,如海的呼藍湖該也深藏了許多故事。

    “走過的路都在身後,從來也回不到原點,想回都不行。”滌硯微笑答,“公子嗟嘆,似頗可惜,卻實在是癡心妄想了。”

    上官宴動了動眉心,回臉瞧滌硯,暗忖十幾年潛移默化本就是最牢靠的教化。“多謝大人提點。沈大人傷勢見好了吧”

    滌硯一怔,稍默,也望向如海的呼藍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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