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六百零二章 滿船清夢壓星河
    寧王跳湖,鳧水三裏,上岸時整個人溼得透,果然高聲作起詩來。

    餘下衆人該出宮出宮,該回殿回殿,王妃們攙着飲多的王爺們,紀平待走得遠了,稍躬身將顧淳月背起。

    紀晚苓與阮雪音立在水榭外相送,遙遙望見,同時想到映島廊下那串終年叮咚的檐鈴。

    “令兄待長公主,天下男兒不能及。”阮雪音道。

    “長姐亦覺得君上待珮夫人,千百年君主不能及。”紀晚苓道,“深情專一,普通男子尚難人人做到,君王這般,實在值得珮夫人傾畢生相付。”

    放在從前阮雪音不會接這種話。“自然。”今日她接,鄭重聲泠泠。

    紀晚苓轉身向她,“你最好記得此刻之言,並且做到。”

    滌硯正候在水榭附近,顯是在等阮雪音。

    紀晚苓不再說什麼,轉身離岸。

    阮雪音隨滌硯上得一葉扁舟,飄飄蕩蕩於春夜暗水上,漸望見湖心一座小小畫舫,不見搖槳人,也兀自飄蕩。

    船隻近,她輕躍上去,玉白龍紋常服的少年郎躺在船頭,似睡非睡,酒氣入晚風。

    他一腿直一腿曲,仰着,頭在船沿兩臂枕後腦,躺得極愜意,以至於肆意,面頰酡紅,愈發顯得孩子氣。阮雪音過去蹲下,肘撐膝蓋托腮看了半晌,方伸手輕拍他臉:

    “要着風的。回艙裏躺。”

    “沐的就是春夜風,誰要回艙裏。”顧星朗睜眼,偏頭看她,“你也來躺。”

    阮雪音失笑,就地抱膝坐在他身側,“兩個人橫七豎八躺船頭,像什麼樣。”

    滌硯攜扁舟已經退得極遠,但必有暗衛沿湖值守,也就必會被一覽無餘。

    “圖的就是舒服,誰管什麼樣。快躺,若嫌船板硬,躺我身上。”

    越說越不像話。阮雪音知他是醉了酒,也不再勸,雙手拾起他一隻手包在掌心間,熱得很,能當小爐子用。

    兩人一坐一躺許久不說話,只聞春水偶拍岸,夜鶯有句沒句地唱,平湖浩渺,顛着船隻,倒似海上航行。

    “我其實怕過。”顧星朗忽道。

    “什麼”阮雪音的酒意早散,越夜越清醒。

    “怕你不回來。太多變故,心緒亦隨之變,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就怕是不知道的那些,推你漸遠,寧安長官之職都留不住。”

    他仍是先前姿態,闔着眼,一動未動。晚風掀動衣襬,又挑髮絲,阮雪音確定他是醉的而自己清醒,也便無顧忌,口隨心至:

    “我不想你一個人。還想回來陪着你。”

    顧星朗確乎是醉了,聞此言只是笑:

    “我是國君,只要想,能召集成千上萬人來陪。怎會一個人。”

    阮雪音依然合掌包着他右手,“他們一定不如我陪得好。便是瑜夫人該都不如。她不如我愛你。”

    顧星朗許久沒說話。

    終於睡着了吧。

    阮雪音有些高興。這句話面對他講出來,而沒被記住,隨風入夜散天涯,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場景。

    她躺下,挨在他身側,鬆開一隻手只以左手繼續拉着他右手。“帶老師回蓬溪山那個日夜,說心如死灰不爲過。還有許多疑問未解,但我都不想管了。”

    暮春夜晴明,北斗柄指東,軒轅十四耀着青白色光芒。這樣躺在船上觀星倒好,不費脖子。她一邊看,視線隨漂浮的船隻轉,繼續道:

    “至悲確叫人心淡,剎那釋懷,覺得怎樣都可。須更重大俗事將人再拉回來。”

    拉她回來的是競庭歌。山下最後之役還在繼續,分明有詐,她不能不管。

    “我於阮仲,有愧,有惜,有感激。我應該比你們稍更懂他些,畢竟身世更相近。世上我會當作親友的人,此役過後,他算一個。就是這樣了。競庭歌,應該還是會助蔚到底,來日會怎樣、能怎樣,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她對我是重要的,我不想騙你。老師,”

    她望着隨水移動的繁星,聲音低下去,

    “老師離世,我都沒及至悲至切,沒及理清恩與怨,愛與憎。慌忙下山直到終局定,人被洪流般大勢卷着往前走。她留下的話太少了。我不怨她,只因對錯相抵,無由可怨。她便還留了後手,在或遠或近的將來等着我們,”

    顧星朗呼吸綿長,極有律。她輕聲道:

    “我還是愛她。十六年教與養,她扮演的其實是我母親。”

    月夜流淌,繁星落湖面。阮雪音轉頭去看,水載星辰粼粼然,真如星河,而顧星朗的眼睫被夜風拂動,便如子夜時分黃粱夢。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原是這個意思。

    她頗覺安心,略挪動枕上他肩頭,也闔眼。

    該是被攪擾,顧星朗翻身朝她,一隻手臂搭上來,如素日般攏人入懷。

    湖水叮咚似暗河流淌。

    扁舟一葉如海上航行。

    夜鶯亦歇,花樹無言,只餘星辰俯瞰人間。

    感覺懷中人呼吸漸沉,龍紋常服的少年郎緩睜眼。

    腦子仍墜脹,視野清明瞭些,醉花陰後勁足,他方纔是真想睡。

    “我當時也糊塗了。凌霄門上他將死,你那樣傷心,我其實,很無措。無措所以生氣,在雩居跟你鬧脾氣。”

    夜風吹後背,酒醉毛孔張,有些冷,他攏着她望水中流動的繁星。

    “後來再想,那傷心自然因他,更因老師,因拒絕不得的前塵真相和當刻大勢。我不願逼你。再後來我同他說,爭歸爭,詩酒天涯的日子我恐怕給不了你。若是你願,我不會強留。”

    那天夜裏他們都喝得多。後來阮仲寒毒至,他親見他顫手服藥丸,兩人接着喝。

    “說完我就後悔了。我要強留。”顧星朗笑起來,酒氣撲進夜風,水中星子也跟着燦,“你爲了遠離塵囂不要我,我就平了那些塵囂。你要詩酒天涯,就在折雪殿等着我,大業成,我帶你去。小雪,”

    自然無人應。夢中亦有星河,阮雪音徜徉其間。

    “這兩個多月,我生怕哪日寧安奏報來,你什麼都沒寫,只留一句山水有相逢。”

    他俯至她耳邊,餘音沉進深水裏:

    “我不要和你山水相逢。我要和你暮暮朝朝。”

    374風拂意,馬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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