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六百二十九章 七月吹花
    第二日女課開,麓州少女婦人們齊至城郊山腳下,溯溪往書院。

    最小的不過六歲,尚飛着兩根辮;一眼望去,最年長的鬢間已見白。

    有走在前頭的少婦回身問老人家來學什麼,是否香道

    這把年歲,習琴棋書畫既無精力也無用途的意思。

    婦人知禮,自不明說。老人卻坦坦,道活了幾十年,不過埋首喫喝拉撒、侍奉一家老小,臨了,也想聽聽外面的事。

    少婦不知她所謂外面的事爲何事,商道政勢,天下風雲女課也不講這些。據說瑜夫人會授些聖人道理,以爲普世,偶涉詩詞文章;餘下的,女則女訓罷了。少婦自己沒念過書,家中還算過得去,此來爲學些詩書、香道、茶藝,以期守住有意功名、他日或成氣候的丈夫。

    萬頃書院並非真萬頃,卻也着實大。女子們浩浩湯湯入院門,青絲攢動,溫抒長於此,二十餘年不曾見。

    “總覺得像,”她下意識喃喃。

    “另一個世代的開始。”紀晚苓接。

    兩人對視一眼,旋即都笑。女子懷才,命途多舛,偶有殺出血路的,憑家族廕庇一世推護罷了。她們都是這套規則的受益者,雖爲女兒身,受過三分男兒教,另七分仍不過女子德行、相夫教子。

    那三分也便只予了見識格局、場面上說話的技巧,終身無以致用。

    至於這些好奇多過志向的姑娘婦人們,趕皇恩福澤、摸些皮毛罷了。

    上午紀晚苓開講,主要論詩書。溫抒從頭至尾守在講堂內幫手,途中出來察外間是否都妥,便見上官宴捧花而來。

    時值盛夏,那一身淺緋尤襯得此人面如桃花。偏手中花束無色,隨步乘風不斷飄散出透光的絮,竟是一大捧蒲公英。

    歷來大族於禮數上嚴苛,門當戶對的男女們亦不好以花束爲禮造訪,多少顯輕浮。

    此時上官宴不僅捧花,還是捧從不被人用以爲禮的蒲公英,還粲笑着于飛絮中徑直走向溫抒

    一整個萬頃書院,觀者下巴掉。

    溫抒今日着青,立在廊下眼瞧對方至身前,禮貌一笑:

    “公子這捧仙塵沿路飛散,到這會兒已經所剩無幾了。”

    上官宴正笑得盡興,聞言猛低頭。

    是禿了少許,卻不損繁盛,蓬蓬霧霧如臨曠野。

    “便是防着此物愛亂跑,特意摘了許多,城郊所有蒲公英怕都於今晨被摘盡了,方得這麼一束。”他作此答,雙手奉上,

    “還請小姐千萬收下。”

    迴廊比庭院地面高半級,兩人身量差距也便小了些。而上官宴有意微擡下顎表贈花誠意,衆人盯着,溫抒只得伸手接,

    “多謝公子美意。但這蒲公英生於郊野,溫抒短見識,從未聽聞有人插瓶水養之”

    “不是要小姐插瓶養它。”上官宴復粲笑,“聽聞婦孺都覺吹蒲公英有意思,送來給小姐吹玩取樂的。”

    倒不假。蒲公英花期長,由春至秋,溫抒多年山野間走動,沒少幹過這種事。

    但豈能場面上提。就此書院中吹花,更非賢媛儀範。

    一時便有些冷臉,再道謝,張口欲喚人過來將花拿走安置。

    卻在出聲之瞬被撲面而來的飛絮迷了眼。

    那白絮乘日光,舞在跟前如淺金的螢。偏蕩得極慢,而至於爛漫,上官宴桃花般的臉便在飛絮中漾出奇異的彩。

    這圖景也就自此在溫抒腦中留存了許多日夜。

    當時鎮定,因家風。而情與意與心絃撥,從來與教養儀範無關。

    上官宴廊下吹花的七月也自此在萬頃書院留存了許多年。

    爲後世樂道。

    變成一段傳奇中沒被時光湮沒的小小注腳。

    競庭歌白日便去了不夷園,一等大半日,至黃昏仍不見信王府那庶女至。

    夜裏更不會來了吧。她頗訕訕,臨近產期受不得累,打道回府。出園子未及聽聞上官宴追求溫家大小姐的熱議,立時覺出不對。

    馬車還在原地。

    車伕也在原地。

    爲掩人耳目她今日沒帶婆子婢子。

    而此刻車中,分明有人。

    什麼人能說服自家車伕禮讓,鳩佔鵲巢

    上官宴的護衛就隱在暗處,她並不擔心,扶着肚子過去,讓車伕走遠些等,掀車簾看見了紀晚苓的臉。

    沒道理啊。便是那庶女告狀,也該信王妃來。

    “上午你出門,我囑人跟的。”待競庭歌上車,兩人相對於封閉廂內,紀晚苓道,“昨晚便覺眼熟耳亦熟,只不敢信;後來你一去不歸,信王妃親自往內院尋人,方真正懷疑起來。”

    她還沒指名道姓,競庭歌也便裝傻,哎咿呀道瑜夫人大駕,又笨拙要行禮。

    “上官家居麓州是君上賜的,你是上官宴帶進城的,那麼你是誰,君上不會不知道。近來鬧事,所謂何事”

    再裝傻就費時費精神了。競庭歌氣一泄,靠在車座上,“你覺得我可疑是因熟稔,”當然也因血緣,她不想說,“經過昨夜,信王妃怕也覺得我可疑。但他們不敢動作,更不敢殺我,你道爲何”

    紀晚苓不意上來便是這些打打殺殺之詞,稍蹙眉:“你又造了什麼孽”

    競庭歌甚煩此言中家姐訓斥之意,一挑眉:“你的君上安排了狗咬狗,我不過忠君之事,又輪到你來斥問想盡忠,就幫一把我和上官宴。天長節在即,以你家君上要殺雞儆猴的意思,多半想在筵席時發難。”

    紀晚苓着實一頭霧水,盯她好半晌。“誰是雞,誰是猴。”

    競庭歌冷笑,“我和上官宴在戳誰的金剛罩,誰就是雞。誰同溫氏、信王府有異曲同工之妙,誰就是猴。以你們家與溫氏故誼,你管溫斐,該叫世伯吧。”

    紀晚苓稍怔,倒吸涼氣,“你是說,君上要”

    “我什麼也沒說呀。”競庭歌收了冷意,笑晏晏地,“門閥勢大拱皇權,換句話說也挾持着皇權。你的君上要清後宮,算計你出宮,立人人不支持的珮夫人爲後,”她稍頓,聲量愈低,

    “不打壓這些個大族,怎麼平息反對。”

    當然不是這個邏輯。但紀晚苓這顆愛家愛國的子入了局,今夜又堪破了她身份,豈有不用之理

    紀晚苓又盯她半晌。“君上不會爲一己之私不分青紅皁白打壓士族。你此刻所言若爲真,那麼溫家,本就有疑。”

    競庭歌眨了眨眼,不知失望還是欣慰。“無怪阮雪音出現之前,顧星朗只將你瞧進了眼。有腦子,不好騙。”

    “潛入信王府內院又爲何故”

    “剛說你腦子靈。”競庭歌輕嗤,“士族與皇族相制,所以你家、柴家、薛家皆在霽都,麓州、鶴州、臨金、穎城等親王宗室所在大城,也都有望族紮根。若非信王府也可疑,你的君上爲何出手”

    總算釐清了“狗咬狗”三字。紀晚苓臉頰明顯繃起來。“肚子呢,裝的”

    競庭歌聞言便擡手護,“自然真。爲了行事我還裝孕”

    於你而言裝孕算什麼。紀晚苓不說,繼續問:“既有了上官宴的骨肉,怕是不打算回蔚國了”

    競庭歌但笑不語。

    “剛說要我幫你們。怎麼幫。”

    “上官宴願娶溫抒。我釣了信王家的庶女等着她咬餌。你接下來七日依舊喫睡在溫府、授課在書院,還不能幫着取證謀逆之嫌”

    紀晚苓面龐更緊。“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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