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六百四十章 盛世煙火(下)
    今非昔比,卻到底還是阮雪音。周遭宮人護衛無數,顧星朗這般招呼,她不敢忘形,被雲璽小心攙了坐回他身側,餘光瞥身後空蕩蕩曲階,

    “瑜夫人還不來”

    習慣了重要場合不止她一個,真只她自己一個,莫名有些慌,倒不是怕,更像

    傳統終破的剎那惘然,站在昭昭日月萬千臣民前的一點薄脆。

    薄脆是暫時的,甚至也是剎那的,她知道該做的是適應,培育新的習慣,就像孕育腹中那顆芽,或者庭院中的一朵花。

    “她說昨夜剛回,連日奔波疲憊不堪,人也有些染風寒,不好過來傳病氣給孩子。”顧星朗將掌中茶盞盞中茶吹起漣漪,終嫌燙,讓滌硯換涼的來,

    “下午我去瞧過了,臉色是差,人也瘦了一圈。她沒這般出過門,再兼勞心,是太辛苦了。”

    顧星朗所謂勞心自是指各城女課事宜,紀晚苓此行公務;阮雪音卻覺得她該不是爲這個生病。

    該來的已經齊聚霽都,說明麓州那頭暗戰達到了顧星朗預期,否則他不會如此刻般

    淺蹙眉只爲紀晚苓風寒,尋常關心,全不見運籌思慮。

    “也沒見你,招呼幾位王爺上明光臺賞煙火。”她不知今晚有沒有戲,只作閒話。

    “明光臺雖高,卻非賞煙火的最佳處。這東西與奔星不同,更低,更大,站在地面仰看鋒芒炸開又墜落,比較壯觀,我驗證過。”

    阮雪音遙望東側那片水域,青磚砌的闊臺上人聲鼎沸。“就是那裏”

    顧星朗點頭。“都說那裏最好,我們打小無緣見識,每年此時,不過奉父君母后的旨相伴共賞在這裏。只一年,”

    便是紀晚苓被賜雀翎華裳那年,他十二歲,顧淳月十五,破天荒得了恩准出宮。

    就是七月十四,這樣的夏夜,他跟着去了才知是長姐的約會,同樣不識擡舉鋥亮在紀平身邊的還有紀晚苓。

    就在那闊臺上。顧淳月與紀平皆着常服,只如尋常人家的公子小姐,將挨未挨,看水看燈看煙火。他和紀晚苓把着闌干踩在鏤花的空格間,不時探頭瞧一眼,兩人都莫名緊張,又竊喜。

    後來他們又伴過幾次兄姐的約會,都不如那次印象深刻。那夜煙火便如回不去的少年夢,鏡花水月般的,盪漾又模糊。

    他停在這句“只一年”,阮雪音知是些沒法明言的往日心緒,自己也有,並不追問,

    “也好。看來是都往那絕佳處去了。”

    顧淳月和紀平在車裏。

    車停在窄巷口一側,距闊臺三裏,掀窗簾望天的視野不如水邊臺上,差得倒也不多。

    “想去可以去的。我遣了福伯一家闌干邊佔位。”

    顧淳月笑搖頭,“年紀大了,怕吵鬧,車裏看就很好。”

    紀平細察片刻她銀盤樣的臉、明月般的眼,頰側不如十幾歲時鼓脹,肌膚依舊如凝脂,泛起比少時更柔潤的光。“卻未見容色改。可知歲月從不敗美人。”

    淳月笑意更濃,伸手平整他襟口,又摸一摸其上柏枝,確認針線密匝無有不妥,“可知歲月也不曾磨損小紀大人這張嘴,還如昔年,抹蜜只作無心。”

    她這般說,食指輕點他的嘴,便在纏磨將起之瞬聽見有人叩車窗。

    誰膽大包天敢叩相府車窗不認得就更不敢叩,叩了也會立時爲家僕攔阻。

    看來是位高的熟人。

    顧淳月稍後靠,紀平掀起窗簾一角,果見寧王搖着白扇笑晏晏。

    紀平忙見禮,淳月探頭笑:“除你也沒別人了。可是尋摸了好位置”

    “俗氣都說那闊臺臨水處最好,我曾去,不過爾爾。”他未稱臣弟,自因身處鬧市,“倒是燭樓之上小露臺,高低正宜,人又少,纔是賞煙花的好地方長姐要不要隨我一起”

    他們出門時紀宸還在睡覺,怕錯過今夜最後一場煙火只得先行,但約定了,待孩子醒,送來此處同沐節慶。

    顧淳月看一眼紀平。

    “你先去。”紀平道,“接了宸兒我來尋你們。”

    燭樓是間酒樓,又迥異於尋常酒樓,每層極小只夠擺四張桌,每桌間相互看不到,隔着花裏胡哨屏風,共三層,第三層有個小露臺,便是顧星延口中絕佳之所在。

    此樓以燭命名,因蜿蜒向上的曲階邊牆壁上盡是燭臺,拾級而上,如墜暖光浮夢。顧淳月不是第一回隨顧星延來,彷彿第五回還是第六回,仍覺驚豔,上得曲階整個人連腳步帶心緒都慢下來。

    顧星延瞭然,隨之慢,隔着四五級走在後面。終至三層,空無一人,兩人極諳熟往露臺,不遠處人頭還在攢動,夜空沉寂,靜備最後一波譁然。

    “這些個風雅處,只你曉得。”淳月很覺知足,每年隨這弟弟上來一回,卸半柱香最多一炷香時間的長公主行頭,又能支撐好幾年。

    “想曉得都能曉得,你們不探天地寬罷了。咱們這個家啊,長姐帶頭自縛。”

    也只這種時候淳月不斥他胡謅,“皇室本爲繭,不自縛難化蝶,你不也爲着家族基業與四弟在呼藍湖家宴上進言今日又爲何故”

    無事不會請她同登燭樓,有時是正事,有時是閒事,一向如此。

    “瑜夫人在麓州時傳信臣弟,若君上責相府,請臣弟幫勸。”

    顧淳月意外轉頭,“晚苓傳信給你”

    “臣弟也意外。或因不久前在海邊奏了三哥昔年曾學的。”

    此事顧淳月最近才聽聞,並不知顧星磊一段緣由,此刻亦沒功夫細問。“君上爲何責相府”

    “說是因溫先生對上官家赴祁頗多質疑,書信給了紀相;而瑜夫人認爲麓州情形遠不似看起來明朗,怕紀相御前多話,惹君上不快。”

    麓州近來事端確叫人摸不着頭腦,而她相信紀晚苓的觀感和爲此書信的鄭重。

    又能是怎樣的不明朗

    底下人潮像是倏然間止了涌動。

    兩人都受此驟臨的感召,回臉去瞧。

    立高處,看得也更清,水中小島上分明有人,像是擁王並側妃。

    臨水闊臺闌干最北角乍看不出,其實被圍了,中間兩大一小,該是信王夫婦並世子。

    明光臺如月宮,這般看仍是高,須仰望,一雙人。

    宮牆下一匹黑馬眼熟,淳月眯望半晌,“那是紀齊”

    顧星延卻被照夜玉獅子絆住了目光,“旁邊是淳風吧。她竟出來巡城了。”

    煙花破空,幾乎是在所有人都認爲要再等一瞬的一瞬。

    瑩白的光炸開,初如奔星,方向同一;漸漸墜落,夏夜飛雪。那白色煙火太透徹而不似煙火,耀得滿城清冷,叫人想起前年冬夜聽雪燈。

    “我說什麼來着。”紀齊得意哼,“造辦司拍馬的功夫爐火純青。”

    顧淳風展眸望許久,想及點燈第二日的上午在御花園爬樹,是棵白千層。又及去冬槐府陪沈疾值夜,整晚落雪。

    半晌無人應,紀齊復轉頭,卻見她又扭脖子在眺明光臺,只沒揮手。

    他緊接着意識到她在看誰,也扭脖子眺。沈疾自然在,天知道有沒有看下來。

    他看下來了。

    距離遠,其實無解,但顧淳風就是知道。這場告別最叫她難受的,始終是沈疾分明看下來了,卻選擇了後退。

    “聽聞天長節前夜共賞煙火的人,此生不離分。我若是你,就不回去了。”十里外人羣喧囂處,上官宴也在述進退之題。

    競庭歌被他圈得舒服,無論真僞,不想動心腦,“好。”

    “不回去,許多事也不用再繼續。孩子無論男女,單名一個巖吧,算交待。”

    巖同顏。

    也從“山”。

    競庭歌被天上人間的煙火炸昏了腦,兼周遭鼎沸,只能想到這麼多。“好。”

    阮雪音直到最後都不知競庭歌一生中有過這樣的時刻。眼前盛世光景,她輕問顧星朗:

    “你的意思”

    “我說前年點燈沒看到,遺憾至今。”

    難怪。她望着漫天星或雪的光影笑。

    “隱祕再如何被傳承,始終是隱祕。”他覺滿意,想着重賞造辦司,“還是這樣好。”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