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辭離開燕家,玄清對自己這位新遷至的近鄰越發好奇,於是也不急於回觀,而是往東走去。
大雪已是深可至膝,但玄清和落倒是閒庭信步,行在厚厚的積雪之上,僅會留下兩行淡淡的腳印。
行不多時,便來到了一處山坳外,兩個山包一左一右並行排列,中間僅留下了一道丈寬的通道,兩側是不足十幾丈高的懸崖,如刀削斧砍一般。
邁步而入,氣溫陡然而升,雖只是一處不深的山谷,但隔絕了外面的呼嘯寒風,也存留下了谷內的溫暖和煦。
山谷不大,方圓也就幾十丈,山谷東側有處泉眼,不枯不凍,四季皆流,在泉譚一側是一座亭,是當年陳映父親初至時所修,近二十年過去,已是有些殘舊,白雪覆蓋了亭頂,更顯蕭瑟,正應了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
離得亭不遠,也是靠在潭水一側,是一間草屋,扎着一道籬笆牆,牆裏被打掃的片雪不存,籬笆門外也清掃出了一條路。
院子旁邊是一處藥田,半畝見方,田裏種着幾種常用的草藥,有的還開了的花蕾,完全沒有受冷冽冬季的影響,無視四季輪轉,生機盎然。
玄清前世時,曾經在書上看過,冬日栽蔬早在秦朝之時便有傳聞,但明確記載的是到西漢元帝時,在一密封屋內,晝夜燃火,以升室溫,種植蔥、韭,但這種溫室也僅僅是少量栽培蔬果,以供皇室,直到近現代,隨着塑料工藝的成熟,方纔在整個北方大規模普及,供應四方。
眼前的藥田顯然不是溫室之屬,這山谷就算氣溫略高與外界,也遠遠不適種植。
狐狸已經來過好多次,蹦跳着炫耀道:“啊呀,我跟你說,那裏可暖和了,我都不想出來呢。”
玄清笑笑,再仔細觀察,果然,在藥田四周隱有淡淡的波紋,那是陣法的痕跡,一如玄清觀內種植天星草的方法。
“貴客親臨,老朽怠慢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將玄清的視線拉回,就見籬笆門處站着一位拄着木杖的老者,頭戴方巾,童顏鶴髮,身子微微佝僂,穿了件灰白麻布長衫,大冷的冬日,卻腳蹬草鞋,不見一點寒意,讓玄清忍不住想起了那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但蘇軾那時候只是忍住寒冷,強行做作,眼前老者卻是得了其中九分真意。
玄清稽首行禮,道:“是貧道不請自來,打擾了先生。”
“豈敢豈敢,道長請進。”
玄清隨着主人進到院中,入目便是一顆高大的杏樹,杏樹就與外面的藥田一般,綠意盎然,開着淡白的花朵,觀其粗細,不下百年之齡。
“好一顆仙杏樹。”玄清忍不住讚歎出聲。
“道長繆讚了,只是顆尋常杏樹罷了。”
進到屋內,首先就能看到屋子中間那座古樸的丹爐,黃銅之色,分三足而立,三膛六眼,上有云窗,爐身上刻有仙人煉丹圖,煉丹的仙人與老者隱有幾分相似。
屋子裏漫布藥香,除了丹爐,尚有石碾,木槽,煮藥的砂鍋、火爐。
兩人分賓主落座,老者提起火爐上沸滾的茶壺,衝了一壺香茗。
“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貧道玄清,是鄰近三清觀的觀主。”
老者卻忙起身,施了一禮,道:“原來是此山的主人當面,老兒失敬了,失敬了。”
老者起身給玄清填茶,回道:“老朽姓孫,單字爲景,熟識的都叫我藥老。”
“貧道聽村裏人說藥老是來自巴蜀之地,相距萬里之遙,怎麼到了此地?”
“老朽未到雙十,便遊醫天下,南方之地已是走遍大部,這北方卻是不曾來過。”
玄清點點頭,又道:“貧道也曾遊歷南方,聽過數百年前,南方之地有一大醫,名叫孫仲景,醫術通天,能讓人起死回生,藥老與他僅差一字,可是有什麼關聯嗎?”
老者正持壺填茶的手,忍不住一頓,瞬時又恢復正常,笑道:“仲景先生濟世天下,老朽也甚爲佩服,可惜老朽雖然與先生名字相近,但醫術卻不及他萬一。”
“藥老過謙了,村裏人對藥老可是分外敬重。”
“哈哈,只是鄉民擡愛而已。”
玄清笑了笑,抿了一口香茶,屋子裏頓時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玄清忽然從袖中掏出一個黃皮葫蘆,道:“貧道初來拜訪,不好空手而來,這葫蘆便送給藥老。”
“那如何使得,道長是此山主人,老朽佔了此處已是有些不安,豈能再收道長禮物。”
玄清將葫蘆放到桌上,笑道:“這葫蘆是貧道在海外遊歷時所摘,刀斧難傷,水火難侵,內裏還刻有蘊靈陣法,可保丹藥百年無損,送與藥老,正好合適。”
孫景聽完竟呆愣當場,腦中幾番轉動,才心問道:“道長是看出什麼來了?”
玄清笑了笑,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孫景嘆口氣,道:“原本以爲道長只是個普通凡人,卻不曾想道長修爲驚天,終是瞞不過道長”
“道長剛纔說的不錯,老朽確實與那孫仲景有些關聯。”
玄清見他身前茶水已涼,便伸手拿起,潑在地上,重又給他倒了一杯。
孫景似無所覺,回想道:“孫仲景活着時,正逢前朝末年,割據紛爭,天災人禍,民不聊生,他懸壺濟世,遊醫四方,活人無數,深受荊、楚、湘、蜀的南方之民愛戴,他得了上古練氣士的道統,頗善導引之術,及到八十多歲,就到了化神之境,以他的壽元,可到千歲,但終是抵不過天命。”
孫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繼續道:“他酷愛研究藥方,嘗試新藥,多是自己親試,藥毒累計,便用導引術化解,但藥毒日久,入骨入髓,豈會盡除,因此他僅僅活到二百三十二歲,終於藥毒累計,不治而亡,但他留下的《備急方》、《醫症》、《藥經》卻流傳於世,久久不衰。”
“仲景先生確實是我輩修士楷模。”玄清也是一陣唏噓。
“老朽本是孫仲景居處的一株普通杏樹,但常年受了仲景先生醫德薰陶,至他逝去,百姓在他原住址立起了廟祠,世受香火,就連老朽也被尊爲仙樹,同祀在旁。”
“老朽也不知何時開了靈智,自從明瞭自我,腦中便存在着仲景先生的一生所爲,就連他時候的事也沒有鉅細,清清楚楚。”
玄清出言道:“你應該是受人點化而生,只不過讓你與仲景先生,氣運相連了。”
“應該是吧。”孫景點頭認同,繼續道:“自我有了靈智,便逐步吸收百姓的香火之力修行,只至化形而出,也許是老朽身受仲景先生影響,也喜歡遊醫四方,本來只是路過這裏,但冥冥中似有機緣在此,老朽便留下結廬暫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