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風歌——北境 >第三十九章 亂世之臣
    沒有了肥肉的僞裝,沈滿金的表情終於看得分明瞭些,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倒是真實了很多。

    他笑着打趣道:“清揚先生,您老人家我是知道的。我三十年前見您,您就是一副隨時要進棺材的樣子,如今三十年過去了,您還是那個樣子。別說我熬不過您,就樓下那位,怕是也未必能活過您。”

    這個老人就是李清揚,那個連皇帝想見卻不得見的天下第一謀士。

    天下人,尤其寒門學子,寒窗數載,刻苦攻讀,所爲的無非是有朝一日可以金榜題名,從此平步青雲。

    他們曾一無所有,所以一旦得勢,很多人就此迷失本心,在物慾和權力面前捨棄自我,爲官一方者魚肉鄉里,伴君在側者禍亂朝綱,然而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死後又哪管洪水滔天。

    史書上把他們統稱爲奸臣。

    還有一些人,他們在微末之時便嚐盡人間冷暖,看遍世態炎涼,推己及人,使他們胸懷大志,夢想以胸中所學,輔佐明君施仁政於天下,青史留名,成就名臣之路。

    史書上把他們統稱爲忠臣。

    還有一些人,他們生來就爲了看這大千世界盡皆焦土。

    在他們眼裏,加官進爵、榮華富貴,這些身外之物他們視之如草芥。天下越是動亂,他們越是興奮。他們智計百出,無所不用。他們不畏禮法,蔑視道德,世人的悠悠之口難以撼動他們分毫。

    縱然如此,他們也有畏懼。

    在他們眼中,最恐怖莫過於無聲無息的消逝在歷史的長河,彷彿從未來過。

    史書上稱他們爲”亂世之臣“,而非”亂臣賊子“。

    只因他們追求的是破而後立的再造之功。

    他們要再造的,是天下。

    永豐二十年,在親妹被污爲“邪物”,母后被告發以巫蠱之術咒殺厲帝的緊要關頭,一介草民,六十六歲的李清揚變賣萬貫家財,託人賄賂了當時的內監總管張雨農,得以在東宮做了一名端茶倒水的太監。

    此時的陳泰正是四面楚歌之時,周王一黨易儲的奏摺雪片一樣飛進勤政殿。這一日朝堂之上,太子痛哭爲吳皇后求情,厲帝大怒,從龍椅之上走下,拽着太子的領口左右開弓扇了十二個耳光,尤不解氣,竟拔出含光劍要當場殺了陳泰。

    萬幸太子一黨的老臣,捨生忘死,以血肉之軀護他周全,才堪堪保全了一條性命。

    眼見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宮廷之中最是捧高踩低之地,數九寒冬,東宮竟遲遲領不到炭火。

    這一天陳泰瑟瑟地蜷縮在椅子上,他身披着最上等的吉光毛裘,卻依然無法溫暖那顆冰冷絕望的心。

    一碗熱茶放在了他眼前。

    他偏頭一看,遞茶者不是從小一直侍候他的馮鑄。而是一個長着三角眼,一臉兇相的老人。

    陳泰心裏一陣厭惡,一掌拍在桌子上,茶蓋飛了起來,在地上摔了粉碎。滾燙的茶水將他的手燙得通紅。

    他全然不顧,大怒道:“我還沒有被廢,我還是華國的太子!你們這羣狗奴才,竟敢隨意削減東宮用度,調離我的內侍!是當我已經死了嗎!“

    李清揚蹲下收拾着茶碗的殘片,緩緩道:“殿下若是要自作死,不妨再喊得聲高一些,好讓陛下知道您的怨憤,給您一個痛快。”

    在陳泰錯愕的目光中,李清揚起身,背手過去敲了敲自己的腰,他的目光盯着陳泰如餓狼露出獠牙,只聽他狠厲道:“但陛下若還要這天下,就請儘快振作!東宮無炭又如何,老夫就是你雪中送炭之人。”

    陳泰頹然道:“你只是一個宮人,何苦在此說笑。你走吧,這東宮眼看就要塌了,這陪葬之人,少一個是一個。”

    李清揚猛然衝到陳泰面前,目呲欲裂,赤紅着眼睛抓着後者的衣領大吼道:“老夫傾盡所有,斷子絕孫,只爲助你贏這天下,施展平生抱負!你怎能如此消極?陳泰,史書由勝者書寫!你的母親、妹妹在百年之後,將以妖女毒婦之名存於史書之中,受後人不齒!而你,也將被冠以不忠、不孝、不學無術的廢太子之名!你,怎能甘心?!“

    陳泰如夢初醒,是啊,他還有妹妹,還有母后。

    他五歲啓蒙,卯入申出,一年只有元旦、端午、中秋、皇上生日、自己生日這五天假期。

    夏不可搖扇,冬不可生爐,以煉心志。

    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刀劍弓馬,操持嫺熟。

    夙興夜寐,所爲何事!

    他怎能消沉,怎能放棄!

    陳泰的目光越來越亮,勇氣重新回到了身體。他正襟危坐,反覆打量着面前的老人。

    李清揚毫不迴避,也直視着陳泰。

    陳泰起身,對着李清揚俯首一拜:“先生可有妙策,還請明示。”

    李清揚朗聲道:“奪嫡之爭,何其兇險?若不忍棄至親之人,不忍爲不義之事,不忍做此骨肉相殘之爭,必敗。敗,則必死。周王沒有對儲位志在必得的飢餓感,他掙儲,是爲了皇貴妃不得已而爲之。勝他,何難之有。我只問殿下:可願捨棄吳皇后,必要之時甚至要親手大義滅親?“

    陳泰面色慘白。

    沉默了好一陣,他閉上眼顫聲道:“我願意。”

    李清揚聞聲而跪:”老夫願追隨殿下,肝腦塗地,萬死莫辭!“

    陳泰看着眼前這個頭髮花白的老人,疑惑道:“你以花甲之年,捨身入這兇險之局,究竟所爲何事?”

    李清揚擡起頭,目光堅定,他壯懷道:“爲天下寒門學子,爭一條報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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