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推手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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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經很深,梅道遠的臥室裏,像剛剛經歷過一場颶風。東叔小心翼翼地拾掇着梅太太剛剛發病時掀翻了的玻璃夜燈碎片,梅道遠抱着剛剛打過針的梅太太,鎮痛劑和鎮靜劑還沒有完全發揮作用,她的眼睛裏甚至有一絲清明,一隻手握着梅道遠的手,低聲說:“不吃藥了,好嗎?”

    梅道遠輕撫她的頭髮,低聲說:“不吃藥怎麼能好呢?笑妍,等你好了,我們去你最喜歡的飯店去喫頓好的。”

    梅太太悽然一笑,搖了搖頭:“好不了啦,道遠,我都知道。”她閉上眼睛,也許是鎮痛劑正在起作用,她因爲疼痛而皺緊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些,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永遠醒不過來的夢裏,聲音低低地,近乎囈語,“好呀,梅恆從小就愛喫那家,這麼多年也喫不膩,你記得要訂一隻八寶燒鴨,再叫上一凡……”

    梅道遠親吻她的額頭,輕聲說:“好,等梅恆回來,我們就去。”

    話音未落,一旁的東叔不知怎的,被玻璃的碎片割破了手指,他慌忙帶着拾掇好的玻璃碎屑退出門去。梅道遠安頓好了在藥物的作用下終於入睡的妻子,走了出去。

    梅道遠在書房坐了一小會兒,東叔進來送茶,順便彙報了幾件梅家莊日常的瑣事安排。梅道遠聽完,例行讚許地點了點頭,卻不動他送來的茶水,而是從酒櫃裏拿出一瓶紅酒,遞給東叔一隻酒杯,說:“我們喝兩杯吧。”

    “先生……”東叔猶豫了一秒鐘,梅道遠舉起酒杯,有意無意地露出了沒戴手串的手腕。東叔見狀便嘆了口氣,在梅道遠對面坐下:“那就……陪先生喝兩杯吧。”

    梅道遠給兩個人的酒杯都斟滿,遞給東叔一杯,然後和東叔碰了一下杯:“這一杯,是我自罰的,有件事,我必須要向你道歉。”說完,就將整杯紅酒一飲而盡,咳嗽了兩聲才接着說,“我說過……關於你的過去,我不過問。對不起,我說謊了。”他觀察着東叔的臉色,不輕不重地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就是劉念失蹤多年的父親,沒錯吧?”

    東叔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整個人像是瞬間就老了好幾歲,無力地靠在椅子上,隔了好幾秒,他輕輕放下一口沒動的酒杯:“先生……您什麼時候知道的?是在您收留我之前,還是之後。”

    那些年的回憶對於梅道遠來說也並不愉快,他嘆了口氣:“就在五年前,我離開明德,你……送我手串的時候。劉念以前是我的學生,他跟其他十幾歲的大學生不一樣,不喜歡上網打遊戲,也不愛打球,除了學習,就喜歡做點木雕,我見過他的手藝,所以你送給我手串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些懷疑了。更何況,人過往的經歷總會留下烙印,你看起來,跟其他的流浪漢不一樣。”

    “所以您調查過我的過去?”東叔輕輕嘆了口氣,“您不用道歉,要收留一個人在自己家裏,調查一下總是無可厚非的。”

    梅道遠再次斟滿了酒杯,也不說話,只是看着東叔。東叔接着說:“當年,我被人陷害,不僅生意丟了,還欠下一大筆債。當時拋下劉念他們母子兩個出去闖,本來是想着,也許我三年五載就可以東山再起……沒想到一蹉跎就快二十年,等我再看到兒子的時候,他已經不認識我了。所以那時候,我經常在明德大廈附近徘徊,就是爲了有時候,能夠遠遠地看看他。”

    梅道遠又喝了一大口酒:“爲什麼不認他?”他永遠不會告訴東叔,他有多麼羨慕他們父子倆,縱然相見不識,卻總好過他和梅恆的陰陽永隔。

    東叔搖搖頭,苦笑:“我拋棄了他們母子,我哪來的臉去認他?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當自己已經死了,我不配當他的父親。”

    梅道遠笑了:“不止如此,我猜。”

    東叔看着梅道遠,半晌終於嘆了口氣,他再次端起了酒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什麼都瞞不過您。沒錯,我不去見他,是因爲他正在和當年騙我的人合作,我不願讓他爲了我這樣的廢人,耽誤自

    己的前途。”

    “再後來,你留在我家裏,也是怕我會報復,對嗎?”梅道遠說。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梅恆的事不是意外……在我看來,他侵吞明德已經是大錯了,早晚會有報應,我想留在您身邊,總能看着他,若是真有那麼一天……”東叔長長地嘆了口氣,把杯子裏的紅酒一飲而盡,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整杯,“他既然參與了害死梅恆,您的任何懲罰或者報復都是天經地義,我沒資格干涉。”

    “可憐天下父母心。”梅道遠把玩着酒杯,“不過,還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東叔疑惑地看着他,梅道遠接着說:“當年陷害你的人,不只是四大集團的李總,還有一個人,那個人纔是真正的幕後黑手。”

    東叔想起梅道遠和陳一凡、柳青陽的對話,就明白了:“您是說,陳秋風?”

    梅道遠點了點頭:“那個時候,全國的地產市場纔剛剛起步,我和陳秋風這種在大學裏的人,都看出了未來的商機。不過陳秋風和我一樣,只是個教書匠,李總當年也不過是個高級打工仔,大家資源有限,想要入市分一杯羹,太難了。可是一個偶然的機會,陳秋風得知了有個傢俱城的大老闆也想要進軍地產界,他告訴李總,這是個機會……”

    “我就是那個老闆。”東叔的臉色極冷,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着陳年的鮮血和仇恨。

    “跟五年前一樣,他們調換了協議,侵吞了你的資產,就跟侵吞明德一模一樣。”梅道遠說,“我也是在調查你的時候,才知道他們爲什麼能做得如此乾淨利落,不留痕跡。”

    東叔的手指緊緊捏着酒杯,勉強冷笑:“是慣犯,自然輕車熟路。”

    梅道遠伸手跟他碰了一下杯,自己笑起來:“哈,老傢伙就是老傢伙,你我相識五年,居然到今天才互相說了實話……”

    東叔的臉上也有醉意:“您明知道我藏了祕密,爲什麼不一早就拆穿我?就不怕我……”

    梅道遠搖搖頭,打斷了他:“我們像家人一樣生活在一起,我知道,你其實並沒有惡意,你甚至沒有替劉念說過一句好話。”

    東叔嘆了口氣,又喝光了杯子裏的酒:“做錯了事,就要受懲罰,我逃了半輩子,纔算明白了這個道理。”

    梅道遠仔細觀察他的神情:“你不恨他們嗎?陳秋風、李總……他們毀了你的一輩子,害得你家破人亡。”

    東叔搖了搖頭:“我只恨我自己,要不是我不敢承擔失敗的惡果,要不是我離開了他們母子倆,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先生啊,我活了半輩子,就活明白了一句話,人呢,是不能給自己找藉口的,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歸根結底,還是我太軟弱,不敢面對。”

    梅道遠坐直了身子,他知道或許自己都做不到像東叔一樣通透:“你該和劉念見一面了。”

    東叔瞧着他笑了:“您要用我去動搖劉念,我不阻止,柳青陽不是已經把我的手串給了劉念嗎?我想您只要跟他說說今天這些話,他總不會繼續幫着陳秋風和李總他們。至於我……不見。”

    事到如今,明人不說暗話,梅道遠也坦誠相待:“開始,我確實想把你留在手中,作爲最後擊垮陳秋風的王牌。但是現在,我只是作爲一個老朋友,一個曾經爲人父的人勸你一句,見見劉念。”

    東叔爲那個“曾經”微微動容,只聽梅道遠接着說:“哪怕他不會幫我對付陳秋風,你都該去見見他。我怕……陳秋風會做出五年前一樣的事情來。”

    東叔驚異地看向梅道遠,梅道遠卻轉過頭,一口一口啜着杯中冷酒,看着書架的方向,再不說話了。

    書架上,有一個永遠擦得光可鑑人、沒有一絲灰塵的實木相框,相框裏面,十八歲的梅恆笑容燦爛,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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