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死鳥的傳說之一宿命 >08 小月
    着的時候,我一天舒心日子都沒過,好容易熬到她死,我的苦日子纔算到頭。”

    事隔多年,張大娘的聲音裏始終都含着深深的恨意。

    隔了一會兒,張大娘小心地問:“難道阿草的親爹沒打過你?”

    裏面一陣沉默。想必母親點了點頭,所以張大娘再開口,語氣裏充滿了嚮往和羨慕:“你是蜜水裏泡大的,不知道女人的苦啊!阿草娘,看開點吧,誰讓咱們生爲女人呢!現在多去廟裏給菩薩燒香磕頭,只求下輩子託生爲男人,再也不做女人了!”

    母親長嘆一聲,想必她是同意張大娘的。這些年,哪怕不算她在許家受的罪,單講她以一己之力撫養我長大,也是受盡心酸。

    “少年夫妻老來伴。阿草是女孩,總有一天要出嫁。等她出嫁了,跟你相伴到老的,還不是許老二?等他老了,火氣沒那麼旺了,要靠你伺候,他就念着你的好了。”張大娘繼續勸說。

    母親微弱地說:“這要熬多少年啊!”

    張大娘的語氣頗爲樂觀:“日子過得快着呢。以前我受那老不死的氣的時候,也是一個人躲在竈下,一邊燒火一邊咒一邊哭,心想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這不沒幾年,老太婆貪喫,揹着我偷喫點心,不知道怎麼上吐下瀉得了傷寒,在牀鋪上躺了半個月就沒了,走得飛快。這不,她一走,這家裏我就是老大。你張大哥那個孬種,我讓他站着他不敢坐着,我讓他下地他不敢上山,我這不是苦盡甘來了麼?”

    母親輕聲道:“張大哥老實,以前是聽他娘挑慫纔打你。他娘過身了,所以你熬到了頭。可是我又沒婆婆,是老二自己要打,這要打倒什麼日子去啊?”

    張大娘說:“這倒也是啊。今天我讓你張大哥把老二叫去喝酒,好好說道說道他。這次他禍闖大了,許老大也把他叫去臭罵了一頓,下次他再也不敢了。阿草娘,他先頭媳婦過身的時候,他哭得也沒這麼傷心。前頭他找人提親的時候,許家不少人反對,他硬是要娶你——我看得出來他是真喜歡你呢。”

    母親苦笑:“真喜歡還往死裏打,把孩子都打掉了,要是不喜歡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呢。”

    張大娘道:“人就是這樣啊,越是自己人越是罵得兇,打得兇。你看你張大哥,我一看他就想起當年他聽他孃的話把我往死裏打的事,我就沒好臉色給他,罵他,有時候還打他。可是真要是外人欺負他了,拼了命幫他的還是我,換了別人誰還會幫他?”

    “所謂打是親,罵是愛,不就是說這個的嘛!”張大娘停了停,又補充道。“阿草娘,咱們女人不就是一個熬字嗎?熬到孩子長大了,熬到男人老了,這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你看村西的盛川家前頭的那個媳婦,生了三個女,公婆不喜歡,天天說叨,挑慫盛川打她。她不服,跳着腳跟兩個老不死的對着幹,他家的那個死老頭子,找族長告,到城裏找縣令告,告到巡撫那裏,通告到朝廷那裏,當時還是先皇在世,責罵盛川和媳婦不孝,硬是把縣城的城牆扒了個口子。那媳婦子忍氣不過,一把繩子吊死了。你說,不忍着點,硬着幹,有什麼好處?可憐那三個女,做孃的一死,大的早早地許了人家,老二半賣半送給人家做童養媳,老三跟在後娘手裏討生活,不是打就是罵。阿草娘,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世道,別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就是輩份大一級都壓死人啊。咱們女人就是拉磨的驢,幹得多,喫得少,還給蒙上眼睛不讓看路,可憐呢!”

    此時雖是夏天,又溼又熱,聽了許盛川家先頭媳婦留下的三個女兒的命運,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遍體生涼。

    許盛川現在的媳婦,據說一進門就生了個大胖小子,一家老小都捧着她由着她,她要許盛傳橫着死他不敢站着死。

    那個可憐的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卻長得像個四歲的孩童,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整日縮在一個角落裏,一雙大眼睛一聽見後孃的聲音就充滿了恐懼。

    不管怎麼說,我跟着母親,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日子。怪不得老人們常說,寧跟討飯的娘不跟做皇帝的爹,有了後孃就有了後爹,比孤兒更淒涼。

    張大娘前腳走,大伯父許盛家後腳來。他是男客,不方便進母親的臥室,只好坐在堂屋裏隔着簾子跟母親說話。

    我給他倒杯水,輕手輕腳地退回自己房裏。

    隔着房門,大伯問道:“老二家的,今天感覺怎樣?”

    母親在門內微弱而客氣地回答:“勞煩伯伯走一趟,心內着實不安。大嫂可好?奴家本該去請安的,無奈這一向忙,如今身子又不好,請伯伯替我跟大嫂道歉。”

    “老二家的,”大伯的聲音充滿了沉痛,“這次是老二不對,我今天把他叫過去,已經罵過他了。他自己也後悔得不行,在我跟前哭得跟個孩子一樣。老二家的,我娘去世的時候他還小,不懂事,他先頭媳婦去世的時候,他也沒哭成這樣。這次實在是他喝多了,又聽了村裏那些愚夫愚婦的閒言碎語,狗血衝頭,纔會做下這樣的蠢事。他已經跟我保證再也不犯了,阿草娘,你就饒了他這次吧。”

    母親沒有做聲。

    許家大伯道:“爹孃過世的時候老二還小,我心疼他從小就沒了爹孃,沒有好好管教他,是我失職。我們弟兄從小喫百家飯,雖然族人多有照顧,但是一樣米養百樣人,一龍生九種,種種各不同。也有些勢力的族人冷言冷語欺負我們弟兄,他那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白眼,所以老二從小好勝心強,脾氣衝動暴躁,但是他心地還是好的,真的對他好的人,他也曉得報答。老二家的,你對他好,他全都知道。他跟我說,他很對不起你,以後會對你好,對阿草像親女,這一次你莫要記恨他,他一定會改。”

    母親還是沒做聲。

    許家大伯長嘆一聲說:“老二這些年也不易。他從小沒有娘,連孃的模樣都不記得;長大成人好容易娶了媳婦,沒幾年又過身。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慣了,不曉得怎樣對女人好。現在好容易有了你,你就多教教他!”

    母親在房內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許家大伯又道:“明天族長叫他去訓斥,老二家的,你要是不解氣,我請族長開了祠堂,召集全族的男女老少,讓他當着大家的面跟你道歉——”

    開了祠堂當着全族男女老少的面訓斥一個人,這是一種極大的羞恥。母親當即嚇得說:“伯伯千萬不要這麼做。這麼做了,讓盛業的臉往哪裏擱啊?!”

    許家大伯再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種歡喜:“我就說,阿草娘你頂頂良善。你心裏還是有老二的。好了,那我先回,明日我讓你大嫂燉了雞湯來看你,你好好歇着,不要勞碌。有什麼事,只管告訴你大嫂,你大嫂會讓老二去幹。”

    當年許家大娘田氏一嫁過來就幫着撫養小叔,長嫂如母,雖然許盛業已經成家多年,但是田氏在他心中餘威尚在。田氏說話,他是萬萬不會違背的。

    至少他不敢當面頂撞。

    母親的一親一朋各自有說法,大致相同,接踵而至,都是勸和。但是村裏的其他人等是何態度,歡欣鼓舞幸災樂禍還是感同身受,同情無比,我幾日沒出門,毫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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