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會議室的氣氛亦低沉而壓抑,所有的人心情都不是太好。以房地產爲首的盈利項目,連續兩個季度業績下滑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而大老闆今天終於從北京返回上海,幾個月來積累下的問題不得不面對。看着雷宇崢那張沒有絲毫表情的臉孔,所有的主管都小心翼翼,唯恐觸到什麼。
“災區重建我們不做。”雷宇崢用一根手指就闔上厚達半寸的企劃書,“競爭激烈,沒必要去摻和。”
負責企劃的副總臉色很難看,雖然公司註冊地在北京,但一直以來業務的重心都在上海,很多大的投資計劃,都是以上海這邊的名義做的。這次他們花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纔將細緻翔實的企劃案策劃出來,可是還沒有報到董事會,只不過是例會,就已經被這樣輕易否決掉了。
災區重建?
雷宇崢幾乎冷笑:憑什麼?憑什麼去重建那片廢墟?
誰也不知道,那天他是怎麼趕到的震區,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到達那片塌方亂石的現場。站在那片塌陷的亂石前,他是真的知道沒有半分希望了。可是他很冷靜,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當地救援的部隊也盡了最大的努力,最後終於把那輛壓癟了的救護車刨了出來,當時醫療隊的領隊,一個大男人,直挺挺站在那裏就哭了。他們是醫生,他們全是見慣生離死別、見慣流血和傷痛的醫生,可是在災難和死亡面前,一樣的面如死灰,只會掩面哭泣。
是他親手把振嶸抱出來的。振嶸的全身上下,奇蹟般的沒受多少傷,臉上甚至很乾淨,連身體都還是軟的,可是因爲窒息,早已經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時間太長了,太長了他等不到他的二哥來救他,就已經被深達數米的泥土湮去了最後的呼吸。
他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他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他最親密的手足,那個從小跟着他的小尾巴,那個跟着他軟軟地叫他哥哥的小不點,那個甚至還帶着乳香的豆芽菜——邵振嶸自幼身體不好,所以家裏給他訂了兩份牛奶,早上一份晚上一份地喝着,於是他身上永遠都帶着一股奶香氣,讓他小時候總是嘲弄這個弟弟“乳臭未乾”。
“乳臭未乾”的振嶸一天天長大了,變得長手長腳,有了自己的主見。振嶸考進了最好的重點高中,振嶸執意要念醫科,振嶸去了國外繼續唸書……有次出國考察,他特意繞到學校去看振嶸。那天剛下了一場大雪,兄弟兩人並肩走在學校的馬路上,雪吱吱地在腳下響,四周都是古老的異國建築,振嶸跟他說着學校裏的瑣事,卷着雪花的朔風吹在他臉上,振嶸像小時候那樣眯着眼睛。那時他才突然意識到,振嶸竟然跟自己長得一樣高了。
他一直以爲,他們都會活很久,活到頭髮全都白了,牙齒全都掉了,還會坐在夕陽下的池塘邊,一邊釣魚,一邊唸叨兒孫的不聽話。
那是他最親密的手足,那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他抱着振嶸坐在飛機上,整個機艙空蕩蕩的,誰也不敢來跟他說話。他想他的臉色一定比振嶸的更難看,他不許任何人來碰振嶸,最後下飛機,也是他親自抱着振嶸下去的。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哥掉眼淚,永遠風度翩翩,甚至比父親還要冷靜還要堅毅的大哥。
他站在車前,看着風把大哥從來一絲不亂的頭髮全吹亂了,看着他臉上的兩行淚痕。
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安慰父母。雖然將振嶸帶回了北京,但他們甚至想要不合情理地阻止年事已高的父親去看振嶸最後一面,所以又把振嶸送回上海,將追悼會放到上海振嶸的單位去舉行。因爲大哥和他都知道,有着嚴重心臟病的父親,實在無法承受那種場面。
怎麼也不應該是振嶸。
他是全家年紀最小的一個,他是全家最疼愛的一個。
他從小連欺負同學都不曾,他待人從來最好最真誠,他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他選醫科,是因爲可以治病救人,他去災區,也是爲了救人。
怎麼都不應該是振嶸。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雷宇崢都陪在父母身邊,像是回到極小的時候,依依膝下。
大哥因爲工作忙,沒有辦法跟他一起常伴父母左右,於是大嫂請了長假帶着孩子回來住,家裏因爲有了正在牙牙學語的小侄女,似乎並不再冷清。可是母親還是日益消瘦,在小侄女睡午覺的時候,他常常看到母親拿着他們兄弟小時候的合影,一看就是兩三個鐘頭。
他幾近猙獰地想,憑什麼會是振嶸?憑什麼還要投資在那個全家人的傷心地?憑什麼還要他去重建那片廢墟?
連最不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連蒼天都已經瞎了眼,憑什麼?
他再不會有一分一毫的同情心,他再不會有一分一毫的憐憫,連命運都不憐憫他,都不憐憫振嶸,他憑什麼要去憐憫別人?
他再不會。
永遠再不會。
開完會出來,祕書單婉婷彷彿猶豫了一下,才問:“雷先生,博遠設計的杜小姐一週前就預約,想和您見面。您看見不見她?”
他聽到“博遠設計”四個字,想起是公司的合作商,於是說:“設計公司的事交給劉副總。”
單婉婷知道他沒想起來,又補充了一句:“是杜曉蘇杜小姐。”
他終於想起這個女人是誰,於是更加面無表情:“她有什麼事?”
“不知道,她堅持要跟您面談,一遍遍打電話來,她說是和您弟弟有關的事。”
單婉婷說完很小心地看了一眼老闆的臉色,不知道爲什麼老闆最近心情非常差,不僅一反常態地在北京住了很久,回來後對待公事也沒有往常的耐性。公司有傳聞說老闆家裏出事了,可是出了什麼事,誰也不清楚,更不敢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