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一章 新年有新人
    萬曆十六年的年假比前一年的感覺要長一些,原來就應從十二月二十四日一連休沐到正月二十日,適逢欽天監測算出萬曆十七年的正月朔日有日食,皇帝便以上天警示爲由,下旨免去了元旦例行的百官朝賀。

    這是朱翊鈞在大明過的第二個新年,闔宮照樣是大飲大嚼,鼓樂喧闐,殿門旁豎起了桃符板、將軍炭,主室內掛起了福神、鬼判、鍾馗,牀上懸掛的是金銀八寶、西番經輪,檐楹插起了芝麻秸,院中焚柏枝柴、燒香放紙炮,宮人們也一年一度喝上了椒柏酒、喫上了水點心。

    宮中照樣又是一天天的宴飲嬉戲,朱翊鈞坐在熱熱鬧鬧的人堆裏看着各式各樣的表演,卻時常坐着坐着就走了神。

    有的時候李太后或者王皇后跟他搭那麼一兩句話,他經常回得牛頭不對馬嘴的,王恭妃有時候猶猶豫豫地想湊上來討他的好,他也只是敷衍了事,總是“嗯嗯”兩聲,再加上一句“你看着喜歡就行。”

    朱翊鈞還是想家了。

    他想的還是他現代的那個家,他留在現代的雙親,他在現代才擁有的健康身體,他在現代才能享用到的電腦與智能機。

    朱翊鈞還想念甚麼呢?

    他還想念自己是個普通人的時候,過年的時候能自在地躺在家裏的沙發上,一邊在羣裏跟女朋友熱烈地聊天,一邊聽着電視上的春晚和親戚長輩嘰嘰喳喳的談天聲。

    那時候他最自在、最舒坦,他是全中國億萬過春節的普通百姓中最尋常的一個,誰也不會衆星拱月地將他圍起來,把他當神仙主子似得供着。

    就是這一點最教朱翊鈞難受,周圍所有人都看他臉色的行事,他要是一不高興,所有人都過不好年。

    於是朱翊鈞只能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高興一些,但實際上他又對這些舊式過年的慶祝方式完全提不起絲毫興致。

    這麼過一次年他尚且覺得新鮮,過到第二次他已然覺得索然無味了,就是故宮內噼裏啪啦地放煙火,也阻止不了他想念那個五環內禁放鞭炮的現代北京。

    當人總比當主子好,朱翊鈞在再一次走神的時候忍不住想,一個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擁有與之身份地位不相匹配的思維。

    讓一個當慣了人的人突然當上了主子,即使別人瞧不出,他自己端着架子也難受。

    鄭貴妃大約是能體會到朱翊鈞的難受與不自在的,年節裏除了讓他抱了一抱剛剛三歲的朱常洵,其餘時間也沒主動跟他講過悄悄話。

    朱翊鈞對萬曆皇帝的孩子當然沒甚麼感情,不過他這種的沒感情和魏忠賢的那種對孩子完全無感是有差別的,他沒感情是因爲他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父親”。

    他總覺得一被奶娃娃喊“爹”,就一下子老了十歲,他想他自己還是個沒長大的學生,風華正茂,青春正盛呢,怎麼穿越過來不到兩年,這內心就被那一聲“爹”給喊得滄桑了。

    後來朱翊鏐進宮的時候也發現他悶悶得似乎不大高興,這個年節朱翊鏐是天天進宮陪李太后,歷史上的潞王合該一過完年就去就藩的,朱翊鏐雖然不問前朝政事,但是也隱隱感受到了這種把他當作遠行者的氛圍,

    “等到臣去了河南,那京城裏的皇店可都歸皇上啦。”

    朱翊鏐笑眯眯地對朱翊鈞說,這時慈寧宮中只有他們兄弟倆與李太后三人,晚明藩王一旦就藩,則終生無詔不得回京,大明不和親,自然也沒有和親公主,於是朱翊鏐在李太后這裏就成了半個和親公主,這幾天是要甚麼給甚麼。

    不過晚明藩王的藩禁限制也確實致力於把藩王當作出嫁的貴婦來養,因此朱翊鈞也能理解李太后的心情,她統共生育了三子四女,到了萬曆十七年,身邊卻快要只剩下皇帝這一個孩子了,她總得抓緊時間盡一盡她作爲母親的職責。

    “其實你要是想再在京城多待兩年也無妨,朝廷財政喫緊,朕可以讓他們再將潞王府修得更好一些。”

    朱翊鈞知道這是個藉口,朱翊鏐也知道這是個藉口,但是沒這個藉口他們兄弟倆就沒法兒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

    “河南近些年……災荒不斷,朕去年讓李材在雲南試種紅薯與玉米,倘或你能再等些時日,在就藩河南的時候把紅薯和玉米種到皇莊裏,豈不是一舉兩得嗎?”

    朱翊鈞說這話時在心裏跟自己掰手指,歷史上的萬曆二十一年到萬曆二十二年有一場著名的河南大災,先是水災再是饑荒,那個時候朝廷剛剛打完第一場朝鮮戰爭,能撥出多少銀子賑濟災民?

    歷史上甚至是鄭貴妃帶領後宮捐款賑災,還把這件事寫進了那本著名的《閨範圖說》,可是那次河南大災涉及四千萬災民,後宮再怎麼捐贈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而倘或能從根源上增加糧食收成,讓家家戶戶都有餘糧作儲備之用,或許河南就不會死這麼多人了,天知道朱翊鈞多看不得因災死人,兩年前孫丕揚獻塊石頭都能讓他愧疚到現在呢。

    朱翊鏐聽了卻淡淡地笑道,

    “勸課農桑並非藩王之責。”

    朱翊鈞擺了下手,看着朱翊鏐那一如既往的飽滿又福氣的下巴道,

    “行了,四弟,出海你不去,經商你沒興趣,現在讓你種地,哦,還不是讓你親自下地呢,就動動嘴皮子,讓底下人在皇莊裏換一把種子,就這你也能嫌麻煩?”

    李太后接口道,

    “瞧皇上這話說的,本來你四弟打孃胎裏生下來就沒操過甚麼心,我也不要他操心,祖宗也不許他操心,這是祖宗給的福氣,福氣到了,沒必要非要肩挑手提地去作苦力,說不定作了苦力還被笑話哩,像你外公當年不是這樣?”

    李太后說的是武清侯李偉年輕時候的事,有一年世宗皇帝的親信,錦衣衛首領陸炳在京城造蓋府邸,當時還是軍匠的李偉就被遣去挑土築石,後來陸炳死後,陸家被抄家,這處宅邸自然也被抄沒入官。

    恰好李太后此時已經入了宮,並且得寵於穆宗,待萬曆皇帝繼位後,便將陸炳的這處曾經由李偉親手築建的故居重新賜還給了已經成了武清侯的他。

    因此李太后總是很看重她給家人們帶來的那些福氣,她犧牲了一輩子就是爲了換來這份不給他人作苦力的福氣。

    朱翊鏐就對這份福氣看得沒那麼重了,他是從另一個角度回絕朱翊鈞的,

    “麻煩倒是其次,關鍵是,臣這個當叔叔的,總得給侄兒們當個榜樣嘛。”

    朱翊鏐笑了笑,道,

    “大侄子今年都七歲了罷,見了臣就喊‘四叔’,當真是可愛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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