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不了仇,我這輩子活不安生。”
“唉”
梅長青嘆口氣,悲聲道,“再等幾年好嗎”
安寧垂首道,“等不了,這些天我都在苦苦的煎熬,快熬不住了。”
“六師兄聽說過無間地獄嗎”
安寧微愣,搖了搖頭。
“無間地獄就是和尚說的“阿鼻地獄”,阿者言無,鼻者名間,“阿鼻”者無間,它是八大地獄之第八,也是八大地獄中最苦一個。”
“小師弟說這些何意”
梅長青痛苦道,“如今的西北就像是“無間地獄”,原本遭了天災,再經蠻禍,如今大抵已是易子相食、人喫人的地方,六師何苦去那兒”
安寧擡頭,揹着光露出他那張慘白的臉,咧嘴大笑,隨即呲牙道,“我如今活的像只復仇的厲鬼,地獄倒是個好去處。”
此刻日照當空,梅長青卻感到了一絲陰寒。
他攥緊拳頭,一把揪住安寧的領口,想要將他揍醒。
安寧一動不動,嘴角依舊噙着笑意,就那麼直勾勾的看着他。
梅長青見狀一下子泄了氣,頹然道,“這不是我認識的六師兄,你本該是個膽小善良的人啊,爲何要將自己變的這般陌生。”
安寧空洞的雙眼泛起一絲神采,柔聲道,“無論六師兄將來變成妖魔還是惡鬼,在你們大家面前,我永遠都是梅園的小六子。”
淚水瞬間涌上梅長青的眼眶,悲聲道,“師孃不會同意的。”
安寧坐到他跟前,輕撫着他的長髮,微笑道,“我知道,我沒打算告訴師孃,等我走後,怕得難爲你去跟她老人家說了。”
梅長青抹了把眼淚,知道自己攔他不住,只得哀求道,“過了年再走,好嗎”
安寧道,“好”
曬了會兒太陽,安寧回屋了,梅長青注視着他蕭瑟的背影,這一刻,他心底涌上一股濃烈的恨意,便是初聞梅闌幾人的噩耗時也沒這麼恨過。
他恨蠻子,恨趙家,恨這喫人的世道,恨他們爲什麼要將自己的親人們一個個都活生生的帶走
安寧一旦去了榆林鎮,等待他的將是什麼是九死一生,這些他自己心裏清楚。
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梅長青攔不住,誰也攔不住。
安寧的世界裏只剩下了仇恨,不讓他去榆林鎮送死,他就會在梅園抑鬱而亡,倒不如隨他去了,興許還能搏條活路。
晚飯的時候,衆人驚喜的發現,安寧竟然有了笑了,都以爲他終於想開了,卻沒人知道,他這是在珍惜與家人們的最後時光。
夜裏,梅長青睡不着,起身在早前準備的兩塊長條木板上寫了兩副春聯。
一副掛在戲樓門口:
“協和雅化,自古爲昭,看絃歌三終,不改當年舊譜
盛世元音,如今未醉,聆承平一片,非同往日新音”
一副掛在園子們口:
“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戶更新”
燕小乙耍的一手好飛刀,刀工自然不差,梅長青讓他刻成陰文,添上鮮紅的硃砂,年三十“貼年紅”,打算明晨一早掛在門口。
完事兒,晚娘給每人都發了一身新衣,讓他們回屋換上,也好圖個喜慶。
衣衫是成衣店買的,都是晚娘拉扯大的,平日裏也是她幫着縫縫補補,哪個人穿多大尺,她心裏記得清楚。
唯有梅長青的衣服是晚娘帶着小丫頭親手縫製的,一身乳白色的書生袍,用的是朝廷賜下的絹布。
所謂“大的疼,小的嬌,中間夾了個受氣包”,這話一點沒錯。
弟子們都擠眉弄眼道,“師孃偏心”
當然是開玩笑的,又不是第一次,他們早習慣,再說,梅長青可是梅園裏人人供着的“小祖宗”,哪個“敢”嫉妒他呀
等梅長青換上新衣袍下樓,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圍着他指點,直到她們滿意了,他才喊上兩個小跟班駕車去了劉府。
“年夜飯”,“守歲”,他要在梅園跟“家人”一起,所以,他打算白天去陪兩位老人家。
原本他是想請二老去梅園過的,奈何如同梅園的一大家子一樣,劉府的丫鬟、僕人、護衛都是從金陵帶來的,也都舍不下。
到了劉府也沒去書房,就陪着章氏在堂中閒聊,留兩個老人過年,他多少也有些歉意。
章氏倒是看的開,反過來安撫他,“不必擔心我們,我們都一把老骨頭了,過了幾十個年,早過夠了,往常幾年也就是家裏人多才下。”
聊了一會兒,章氏想起她也給梅長青準備了身兒衣袍,便起身去後院取了,梅長青見劉伯端來茶水,猶豫了下,便問道,“劉伯,府上可有馬匹兵器”
秦統一六國後,“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爲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後朝多效法,梅長青自打穿過來才知道,看似武俠小說裏的江湖人士仗劍天涯好不瀟灑,其實哪有這麼好被官兵看到還不是一頓胖揍
文成先生正好進來,疑惑道,“長青問這幹嘛”
梅長青便將安寧之事告知他,隨後難過道,“六師兄隻身西北,我攔不住,也幫不了什麼,就想送他匹馬,送把趁手的刀子。”
文成先生感嘆一聲,“風蕭蕭兮易水寒,是條鐵骨錚錚的好漢”
隨後對劉伯道,“你去給長青準備匹馬,馬不要太好,太好了容易招惹事端,府內兵器都有官家的印記,你去鐵匠鋪子,多給些銀錢,讓他們趕明鍛一把上好的環首刀,刀要鋒利。”
劉伯應聲去了。
梅長青感激道,“麻煩師父了”
“有什麼好麻煩的,”文成先生微笑道,“劉府也是你的家。”
章氏送他的是一身青袍,上等的材質,手工精緻,大抵是除晚娘外頭一次有人送他衣衫,梅長青感激涕零。
一直陪二老聊至傍晚日落,梅長青才起身告辭。
二老將他送上馬車,章氏扶着門框不捨道,“你說我與這孩子相處也才兩月,爲何我這心裏就天天惦念他,兩個親兒子我都沒這麼着緊過。”
先生望着馬車離去的方向,微笑道,“大抵是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