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霽佑當他理屈詞窮,眼瞼上翻,懶得看他,心裏卻越發不是滋味兒。
她不可察地深吸氣,捏着胸前肩帶的手指因爲用力而骨節泛白。
情緒在一瞬間爆發,她一眼瞪過去,音調控制不住地上揚:“沈老頭不是給你們錢了嗎,從裏面拿出五塊都不肯”
相識以來第一次,她衝他發火。之前哪怕她再不滿,也都僅限於皮笑肉不笑地損他一句。此刻,她面色不善,眸底散發冷光,像咪咪炸毛時的小兇樣。
沈飛很想上去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撫,拳頭握了握,忍住這個不可取的念頭,喉嚨乾澀地問:“沈老頭是誰”
周霽佑冷笑:“我得管他叫爺爺的一個壞老頭。你別是想告訴我,他找到你家,卻沒給你們錢”
沈飛明白了,眼瞼微垂,緩緩說:“表姑媽是帶錢來了,奶奶沒要。”
沈老頭出手闊綽,一定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們居然不要
周霽佑不信,言辭辛辣:“怎麼,沒見過那麼多錢,腦子嚇傻了”
話一出口,心裏立刻生出一股自厭的情緒,不自覺咬住下嘴脣裏面的口腔。
她這樣侮辱奶奶,沈飛漆黑的眼睛裏迸射出不可抑制的憤怒,少年沉默的面孔驀然多出一分威嚇的氣勢。
周霽佑心一梗,無畏無懼地哼出一聲笑,反諷:“被我說中,踩到尾巴了。”
沈飛呼吸微沉,一字一句:“不、是。”
周霽佑沒心情欣賞他被自己惹毛後難得稱得上豐富的表情,冷着臉,說:“好啊,那你告訴我爲什麼不要。說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別指望我會相信。”
兩個少年人站在街道路邊對峙,落在路人眼裏就像在吵架。
上午的太陽一點點挪位,屋檐下的陰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縮小。
沈飛爲了維護奶奶,咬牙片刻,最終還是開口答疑:“奶奶說,讓心心去外面的世界開開眼界,回來後爲了能走出大山,她以後學習會更用功。你是來我家裏喫苦,心心是去你家裏享福,我們已經是佔便宜的一方,錢不能要。”
周霽佑:“”
她知道心心指的是沈心,是他那個她還不曾謀面的妹妹。
他繃着臉,神色坦誠而認真,不像在說謊。這樣樸實單純的理由,周霽佑始料未及。她內心震盪,久久不能平靜。
沈飛怒目而視,嘴脣抿成一條直線,彷彿下一秒就會與她翻臉。
周霽佑頭顱一低,聲音也低了一度,輕緩得幾乎聽不清:“傻不傻”
沈老頭的錢不要白不要。這一句,她在心裏說的。
傻不傻沈飛聽清了。
他想起周霽佑來家裏當天也說過他傻,現在,她又說奶奶傻。
他分得清語氣,兩個“傻”的含義不一樣。前者是看熱鬧,置身事外;後者是受觸動,真情流露。
周霽佑擡眼看他,“所以你捨不得花錢”因爲沒錢啊
沈飛又回到那張看不出情緒的面癱臉,眼瞼耷拉下來:“馬上快開學了,要爲心心攢學費。”
周霽佑思維敏銳,問:“那你呢”
沈飛看着她,先是不解,而後明白過來,卻不說話。
周霽佑望進他清潤的眼底:“你說爲你妹妹攢學費,那你呢”
他率先踏步向前,“走吧,我帶你逛逛。”
周霽佑:“”
有意逃避麼。她沒再多問,邁步跟上。
慈嶺鎮位於皖中腹地,素有“魚米之鄉”的美譽,街道兩邊的門面鋪是一排排青灰色的兩層小樓,上面住家,下面做生意,流檐翹角,結構嚴謹。
周霽佑走進一家商店,沈飛以爲她想買什麼,腳步頓了下,跟進去,結果卻看見她徑直站在牆邊的公共電話前。
老闆娘坐在櫃檯裏織毛衣,見一個氣質明顯和鄉鎮小姑娘不同的女孩走進來,不由多打量了她兩眼。
“打電話啊”說的方言。
“問你是不是想打電話。”這些天,沈飛已經養成了同聲傳譯的習慣。
周霽佑瞄他一眼,看向老闆娘:“對。”
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發音。
老闆娘在沈飛開口時就已猜到她不是本地人,又看她還是個孩子,不免強調了一番收費標準。
周霽佑掀開座機表面覆蓋的一層用來擋灰的舊花布,在老闆娘的指點下撥出一個外省號碼。
塑料話筒握在手心,她心裏特別靜,像熄燈的午夜。
響了很久那頭才接聽,一個男人的聲音帶着一絲遲疑緩緩傳來:“小佑,是你嗎”
周霽佑面容平靜,說:“沈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