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波箭雨過後,照例就是短兵相接了。

    雖然突厥人仍然很英勇,雖然凍僵了手拉不開弓弦也射不準,但他們還是寄希望於依靠精湛的騎術、傲人的體魄,以及大無畏的精神,殺退唐軍、嚇退唐軍。

    攻城我們可能不在行,但野戰,誰是我們大漠蒼狼的對手?

    特別是看見那支巨大的大纛,黑底紅字,寫着一個大大的“薛”字的大纛時,咄悉匍就像打了雞血一般,來勁了。

    “衝啊!前面就是唐軍的帥帳!抓住唐軍主帥!搶回我們的財產!呼哈!”

    那目標是如此顯眼,引得咄悉匍不得不帶着一羣人直衝上去,幻想着陣斬對方主帥立下巨大戰功。

    但,九月時,地氣還暖,雪落到地面上很快就會融化,而融化後的原野,只不過是個有枯草覆蓋的爛泥塘而已。

    這個爛泥塘是如此的巨大,以至於數萬人的廝殺,也不過是給這個巨大的爛泥塘增加了幾抹血色。

    這個爛泥塘是如此的泥濘,以至於我大突厥英勇無畏的騎士在馬上騎行不了多遠,就會深陷泥沼,不得不下馬步戰。

    我大突厥的勇士是多麼的勇敢呀!

    刀子鈍了,用錘子;錘子壞了,用牙齒;牙齒也壞了,那就只有死了,被無恥的唐人步卒的刀劍砍死,被長矛捅死,被他們結成一個小小的軍陣給圍困死。

    “長生天啊!保佑您的子民吧!”

    策馬衝鋒中,咄悉匍向天怒吼,還騰出左手拿出一把手叉子,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地劃了一刀。不爲炫耀騎術,更不是爲了嚇唬敵人,而是爲了顯示不死不休的決心。

    身邊的親衛,也看到了主將的做法,紛紛有樣學樣,向長生天許下諾言,此戰必須要用敵人的頭顱來充當祭品,否則靈魂就會被狼神啃噬,不得超生。

    這些知識,還是王方翼科普給大家的。

    雖然職務是低微的,言語也沒什麼文學性,人看起來也很猥瑣,奈何人家是沙場老鳥,這時候只有跟着他纔不會有危險,一衆文官們也就勉爲其難地接受了這種解釋。

    “會不會有激勵的意思?就像給戰馬插刀那樣?”有人問道。

    “別說話!讓我看看薛訥的手段如何,配不配當這個大帥。”王方翼懶得離他們,一手拿着望遠鏡,一邊還瞎着急,“樹盾啊!樹塔盾啊!你個瓜慫咋不知道樹……你大爺!”

    “怎麼啦怎麼啦?我軍失利了?該如何是好?”

    那羣文官短暫慌亂了一下,立刻叫道:“快來人啊!給本官披掛,本官要迎敵!”

    王方翼看了一眼這些雖然文弱,但還不算慫的文官,語氣稍微客氣了一點:“沒有。這個龜……薛訥不知道啥時候挖了一條大大的壕溝,還是個有斜坡的那種,咄悉匍掉溝裏了。還有,耶耶不是說你們呀,沒事兒別往前湊。就你們,去也是送死。”

    “我們不怕死!”

    “爲國殺敵,義不容辭!”

    王方翼拍拍身邊的某文官,遞過去了望遠鏡:“看看再說。你要是看過以後能喫得下飯,耶耶以後就把你當個人看。”

    說完,還嘖嘖連聲:“這小王八蛋還真是人狠話不多呀!以前沒怎麼正眼看他,難道是耶耶錯了?”

    沒有了戰馬的騎兵,就像是缺失了兩條腿的殘疾人一樣,只能靠兩隻手來面對所有困難,包括但不限於對方居高臨下射下的箭弩、拋射的短矛、丟出的鐵蒺藜,還有就是身後不斷跳進坑的袍澤們的踩踏。

    壕溝不夠大,也不夠深,只要填進去百十人就足以構建出一條通道,後來人就可以無視腳下的危險,對着那個帥旗發起衝鋒。

    勝利,就在眼前!

    只可惜,面前突然出現的一人多高的塔盾,粉碎了突厥勇士的幻想。

    上千斤重的戰馬,帶着馬上的騎士重重地撞擊在塔盾上,像波濤拍打着礁石一樣,激起一朵紅色的浪花,礁石樣的塔盾,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卻似乎給了後來者無盡的勇氣和希望。

    這一次撞不倒,下次應該可以了吧?

    一朵朵的紅色浪花綻放開來,塔盾卻還只是微微搖晃,不見有歪倒的樣子。

    “王將軍真高人也!那塔盾果然堅不可摧也!”

    見我大唐的塔盾居然如此好用,文官們又開始對王方翼讚不絕口了。

    “蠢貨!”

    王方翼罵了一聲,卻不知道是在罵突厥人的愚蠢,還是罵文官的無知。

    那有什麼堅不可摧,不過是有人在苦苦支撐罷了。

    每一次塔盾的搖晃,都有許多支撐盾牌的人受傷,也許是碎了肩膀,也許是直接被撞飛,更可能是胸骨被撞斷,一命嗚呼。

    從來就沒有什麼暴力美學,那不過是旁觀者被血腥的場面刺激到,瘋狂腦補出如果是自己在場上又該如何如何的幻覺罷了。

    真正合格的戰士,就應該是木訥的,沉默的。既不會熱血上頭一時衝動,也不會膽怯畏縮畏敵如虎。

    來吧!

    互相傷害啊!

    你砍我一刀我會死,我捅你一槍你也得玩完!

    如果不是因爲有家人需要保護,如果不是因爲面對敵人不能膽怯,如果不是因爲敵人太可恨,我們纔不願意跑到這冰天雪地裏跟敵人死磕呢!

    咄悉匍是幸運的,因爲他在壕溝被填平、塔盾被撕開之後,纔來到薛訥面前。但他同時又是不幸的,因爲他的部下已經死傷殆盡,只剩下身邊不多的侍衛。

    聽着身後傳來的混雜在一起分辨不清是唐人還是突厥人的慘叫聲,咄悉匍昂然向前,手裏的兩隻鐵骨朵重重地敲擊在一起:“吾乃大突厥頡跌利施可汗帳下葉護咄悉匍,薛訥小兒,可敢與我一戰?”

    這是要鬥將?

    傳說中的鬥將?

    這可是一定要好好看看鴨!

    衆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薛訥,壓力也都轉移到了薛訥頭上。

    誰心裏沒有個英雄夢,薛訥也有點躍躍欲試,就看向了狄仁傑。狄仁傑笑道:“蠻夷自封的葉護,充其量就是個下府副將而已,何勞大將軍出手?遣一小卒,結果了他就是。”

    這麼說話,是不是有點虧心呢?

    突厥可不是個小國呀?

    狄仁傑低聲道:“此獠在故意拖延時間,大將軍不可不防。默啜已從黑沙城出兵,雲中還尚未清理乾淨,時間緊迫啊!”

    薛訥點點頭,一揮手:“弓弩齊射!刀盾手梟首!迅速清掃戰場,準備入城!”

    軍令如山,沒有人會在意咄悉匍是不是叫罵不休,是不是被剁成了肉泥。

    那血肉滲進泥土裏,說不定來年的牧草還會更旺盛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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