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知人間情苦,無情無慾地吹拂千百年,挾帶而來的潮溼能腐朽頑石,也帶來過許多動人傳說,更見證了太多生離死別。
今日這場撕心裂肺的詰問和生離,於它而言,不過是萬簇浪花中的一朵,轉瞬便能消散於大海中。
沈非念最後仍是登了船。
起錨後,如同巨鯨般的大船駛向遠方,粼粼的海面掠過幾只白色的海鳥,最後落在高高的桅杆上。
顧執淵站在岸上,望着漸行漸遠的逐浪號,臉色緊繃,眼底是一片荒涼。
他知道會有今日的。
他也知道,沈非念一旦發現,就絕不會原諒。
可他仍然用瞭如此拙劣的手段。
有時候,他祈求着上天,不要讓沈非念得知真相,就讓他如同作賊一般地僥倖逃過。
有時候,他又恨不得沈非念早些看穿自己的伎倆,以早早結束這場荒誕的圈套。
如今一切被剖開得鮮血淋漓地擺在眼前,他卻從未料到過他會痛到難以自抑,只想毀了所有的佈局,換沈非念回來。
胸口悶痛一忍再忍,直到再也忍不下去時,他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爺!”寒川急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顧執淵,趕緊拿出藥丸要給他喂下去。
顧執淵推開他,遠望着那艘漸漸化爲小點的大船。
“爺……”寒川擔憂不已,他知道不該怨沈非念說話太重,可仍忍不住心疼自家爺累死累活險些搭進命去,卻不能得到沈非念半點諒解。
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給無妄亭鄴都所有據點送信,保她周全。”顧執淵卻只吩咐道。
姬顏卿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拼盡全力才壓下滿腔的怒意和火氣,咬牙切齒地應話:“是,屬下遵命!”
往日裏也就罷了,只當她福薄,與顧執淵無緣,可今日她視若神明的無上信仰,在沈非念面前幾近卑躬屈膝,卻仍被沈非念踩在腳底看也不看一眼,如今顧執淵卻還要傾盡所有地護着她,這讓姬顏卿幾欲生恨。
寒川察覺到她語氣中的不忿,寒聲道:“此事若辦得不利,姬姑娘怕是要讓讓位置了。”
姬顏卿低下頭,狠聲道:“屬下必全力以赴!”
寒川收回眼神,試圖扶着顧執淵回去。
可顧執淵卻往前走了兩步,已到了碼頭邊緣,再往前就要掉入海水中。
往日裏合身的衣衫在他身上晃晃蕩蕩,他消瘦了很多,狂風疾,吹得他搖搖欲墜,他向前伸了伸手,似在請求這風將他帶走,帶去沈非念身邊。
逐浪號,甲板上。
沈非念靠在船舷上,望着無邊無垠地海面,久久出神未有動彈。
不遠處站着黃聞,就在剛剛,她被逐出司惡樓了。
顧執淵的說辭是司惡樓不收不忠之人。
可誰都知道,顧執淵意在讓黃雯跟着沈非念走,護她安全。
能爲沈非念做到這份上的人,到底爲什麼要對她那麼殘忍呢?
誰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但好像,再深究下去也沒有了意義。
沈瀾弦提着一串葡萄走過來,靠在沈非念旁邊,朝大海吐着葡萄籽,隨口問道:“你真要去盛朝?”
“我知道你想去襄朝滄京,到了下個港口補給時,你便下船吧。”沈非念說道。
顧執淵現身時,他就看出顧執淵身上有傷。
而且,是重傷。
他在鄴都應該經歷了一番苦戰,能將他傷到這般地步的人,世上寥寥無幾。
誰傷的他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不要告訴沈非念。
“噗。”他吐了粒葡萄籽,沒說。
不想說,不樂意說。
“你喜歡織巧嗎?”沈非念想起這個重要的事情,趕緊問道。
沈瀾弦看傻子一樣地看着沈非念:“你有病?”
“……”沈非念無語,“她鍾情於你,你應該看得出來。”
“看得出來啊,所以?”
“你不喜歡她你要跟她說啊,這麼吊着她算怎麼回事?”
“我說過了啊。”
“幾時說的?”
“很久以前我就跟她說了,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是個好姑娘,但不是我喜歡的那一類。”
“你喜歡哪一類啊?織巧哪裏不好了!你是不是瞎了狗眼?”
沈瀾弦無語地看着她:“你心裏有火有我理解,但你別撒我身上行不行?”
“滾!”
“喫葡萄不?”
“不喫!”
“人是鐵飯是鋼,你一天沒喫東西了。”
“不餓!”
“要不,還是喫點兒吧,到下一個港口還老遠呢。你說你要去盛朝,走陸路多快啊,這水路得繞得一大圈。”
“我不去濱州,怎麼讓他們都出來。”
“你兜這麼大個圈子,就爲了幹掉李顯思?”
“嗯。”
“你怎麼知道顧執淵會殺了他?那可是乾朝水師總督,他這一死,濱州必然大亂,不是給了襄朝機會嗎?”
“他要的就是濱州大亂,乾朝不能對襄朝出兵。而襄朝,是不會主動挑釁乾朝的。”
“不懂。”
“蠢。”
“沈非念,你信不信我把你毒啞了。”
沈非唸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幾時見過襄朝主動出兵了?他們都是被動挨打好嗎?襄朝無將才。”
“這麼有錢,居然培養不出一個將領之才,也是可笑。”沈瀾弦喫完了葡萄,自然地牽起沈非唸的衣袖,擦了擦手指。
沈非念想把他扔下海喂鯊魚。
沈瀾弦卻自顧自地說道,“幹掉李顯思,你的人在濱州就再無仇敵了。沈非念,說到底了,你還是爲了你自己嘛。”
“不然我爲了愛與和平嗎?”
“……”沈瀾弦失笑。
沈非念心情不好時,說話就帶着刻薄的幽默,這一點沈瀾弦早就知道了。
他只是歪頭笑看着沈非念。
與最初在竹林見到她時相較,如今的沈非念變了很多。
眉眼長開了,愈見妍態,氣度也越發從容,唯獨不變的,是她始終驕傲。
容不下半點背叛的驕傲。
這可真是不得了。
顧執淵欺她至此,這輩子怕是都別想得到沈非唸的原諒了。
真好。
沈瀾弦俯身靠在船舷上,望着海天一線的地方,脣角微微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