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之起點,吾之終點。
“與諸君共事,是這幾月來山伯最爲快意之時”
梁山伯向堂下諸人躬身。
好幾人已經哭的滿臉淚痕,卻只能與梁山伯含淚對拜。
待衆人起身,只聽得梁山伯振袖一揮,大聲笑道:
“梁某既已安排好後事,便請諸君隨我做下最後一件痛快事”
這一刻,梁山伯雖臉色蠟黃、嘴脣發白,那股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傲然卻毫不遜色於任何士人。
“那些大族認定我不會爲了百姓開倉還糧,我便放了”
他的神色暢快至極。
“只有我將糧庫裏的糧還空了,才能逼着百姓從此放棄借糧爲生的日子。若秋收不上來糧食還官庫銷掉欠條,大家便一起餓死吧”
那時候他已經死了,再也救不得任何人,也再也沒有什麼軟心腸的縣令替他們出頭。
要不靠自己,就等着賣身爲奴,又或餓死街頭。
這等貨色,救他作甚
“縣令,不可”
“令長,三思”
私自開官倉,罪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如果不能在年底繳稅之前交上糧食,這便是大罪;但如果糧食交上了,太守府又有意高擡貴手,不過就會不痛不癢罰上一罰。
“你們怕什麼我已經是將死之人”
梁山伯的眉眼間盡是輕鬆之意,“我這一生,恐怕能夠任我心意率性而爲的時刻,唯有這段時間了。”
“哎,我只盼我的人生,能日日都如此刻纔好。”
他喃喃自語着。
忽地,梁山伯在衆人悲痛的目光中,擡起手臂。
“牛班頭,諸位,隨我放糧”
鄞縣中,人人都覺得梁山伯瘋了。
他拖着殘病之軀,覈對出拖欠六族糧食時間最長、數量最多的四十戶人家,派出衙中最兇猛的差吏上門催糧。
除了四戶東拼西湊借到了糧食還了欠債的人家以外,其餘三十六戶都向官府打了借條,嚴明明年秋收之前奉還,否則官府將收沒他們田地,差送他們服役還債。
能在這世道有田地的,家中大多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也不會沒有壯丁。雖有幾年水災,可還會一次次借糧,不是懶,就是蠢,但梁山伯一棒子敲下去,該懶的不能懶,蠢的也不敢蠢。
在所有百姓的見證下,梁山伯和府衙的所有佐吏打開了縣衙的糧庫,將所有糧食都搬到了衙門口,一手拿着這三十六戶的借條按數將糧食還給士族派來的管事,銷燬了舊的欠條,一手讓這些農戶重新和官府簽訂下新的契約。
鄞縣的糧庫本就被楊勉和舊吏們假借“賑災”之名貪墨不少,即便梁山伯下令抄了他們的家財充公,待三十六戶的欠糧由官府全部替他們還清之後,也再剩不下什麼糧食了。
士族在催討欠糧,說明他們不想再借糧食與人;
官府沒有了糧食,說明秋後也沒有糧食再行賑災;
一時間,收到消息的鄞縣百姓們就像是突然開了竅一般,不但全家一起拼了命的伺候自己的田地,還自發的在農閒時間擴大溝渠、扒掉困龍堤上的殘磚片瓦,甚至由壯丁們去疏通河道,希望能憑藉此舉度過今年可能不會氾濫的夏天。
與梁山伯剛來時的鄞縣相比,此時的鄞縣,宛如天壤之別。
鄞縣後衙。
被梁山伯悄悄喚來的姜姓老農正欲下跪,卻被梁山伯一把拉了起來。
看到梁山伯滿身病氣的樣子,老者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唾罵了起來。
“這賊老天,怎麼就不願意讓好人有好命呢”
“外面人都說您是放了蛟龍,被龍氣傷了,所以不長命,我呸”
他啐了一口,抹着眼淚道:
“令長放了蛟龍,蛟龍該讓你長命百歲明明是那些該殺的把您綁了,折磨了您,才傷了身子”
梁山伯見姜老邊哭邊罵,哭笑不得地攙着他,反倒比他還要豁達一些。
“梁縣令,您救了我們鄞縣上下百姓,更是讓那些好喫懶做的貨醒了過來,您叫老漢來,是想要老漢幹什麼,您說一聲,哪怕是要掉頭的事情,老漢也絕不推辭”
姜老漢拉着梁山伯的手,不停地許諾。
“哪裏敢讓老者掉腦袋。”
梁山伯心中實在是又感動,又惆悵,感受着對方手掌上的粗糙和溫度,他緩緩開口:
“老者家中子嗣衆多,想來耽誤一點農事也是不要緊的。實不相瞞,在下的身子,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我無父無母,亦無後人,現在又得罪了鄞縣大戶,怕死後連葬身之地都被糟蹋”
“所以,想請姜老您,帶人替在下修一個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