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生前已經定好了墓穴,正在原本龍地的最高之處,被叫做“九龍墟”的那塊地上。
這地方水枯澤困,如果遇到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水恐怕還會淹沒墳塋,實在算不得什麼好地方。
但梁山伯沒有後人,不必擔心折了後代氣運,此處與他來說又是有莫大關係的地方,也是可以遠遠“守望”鄞縣百姓的地方,即使選擇葬在此處,也沒有人置喙什麼。
到了送葬那天,鄞縣不少得了梁山伯恩惠的百姓都自發出來送靈,護棺的人羣一直綿延數十里,那些擡着棺材的人在楊厚才的指點下,沿着梁山伯當年去“放”蛟龍的小路走了一遍,所有的百姓也就陪着棺材一起,將那路走了一遍。
小路崎嶇難走,更有蛇蟲不時出沒,夜間尚且如此難走,更別說梁山伯當日裏是趁夜溜進去的,可見梁山伯意志之堅定、憐惜百姓之心切切。這世上能如此爲官者寥寥,不少百姓原本只是湊熱鬧送靈,到了那淹到腰際的水潭時,已經是沉默而肅穆,更有不少人拭起了眼角的淚水。
眼前就是惡臭的水潭,卻沒有人轉身離去,一個個捲起了袖子,那些身強力壯的漢子們齊心協力舉起了梁山伯的棺材,將他高高擡在肩膀之上,穩穩地踏過了水潭,一步一步朝着“九龍墟”而去。
待到了墳墓之前,百姓們看到九龍墟下那遠處高漲的甬江之水,唏噓無比。
今年依舊是多雨時節,甬江比往日水位漲的更高,可因爲困龍堤已被摧毀,無論洪訊再怎麼兇猛,這處人爲使其乾枯的死地也必定能蓄足、分走大量的洪流,下游再無洪水氾濫之憂。
到了此時,真正看到洶涌的江水,這些人才越發念起梁山伯的好來。
他們開始悔恨他爲什麼如此早逝,不能在多護庇一方百姓更久一點。
在墳前吟唱者有之,痛哭者有之,悔恨者有之,至於梁山伯的“在天之靈”有何反應,就不可而知了。
這一場送靈直到了日落西山,除了楊厚才執意在九龍墟下守墓滿四十九天以外,其餘人等終於還是漸漸散去。
待到月黑風高,九龍墟下漆黑不見五指,只見那先前衆人趟過的深潭裏,從水中鑽出一個渾身溼透、身着長衫的青年。
深潭旁邊,幾個黑衣之人立刻持着風燈上前接應,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毯子將他裹上,將他攙扶到岸上。
在風燈的映照下,那青年的臉色白的像是被牆粉過一般,嘴脣更是毫無白點血色,若是有其他人在這裏,必定嚇得掉頭就跑。
“有勞諸位了。”
被攙扶上岸的,正是假死的梁山伯。
他在棺中被關了一日,無水無食,又累又悶,好不容易等到外面沒了聲音,終於拉開棺材底下的薄板,沿着事先留下的暗道滑入堤底,一直落入到這處深潭附近,才遊了上來。
這處暗道他已經事先走過了數遍,即使是閉着眼睛也能爬出去,
之前他對姜老漢說擔心士族尋仇、糟蹋他的屍身,所以讓老漢的兒子們偷偷在棺下挖了一個暗道,一旦墳墓被人重新開啓,震動的力道就會讓他的屍身從棺中滾下暗道,落到地底深處去。
如此一來,知曉內情的人就能收拾從暗處收斂他的屍身,將他重新下葬,不至於讓他的屍身被毀。
姜老漢不知梁山伯是假死,但因爲敬佩他的爲人,在修墳的時候親自監工,帶着七八個子孫將這墳塋下面修的上窄下寬,一旦棺材落下便正好卡在暗道上方,讓人看不出下面的究竟。
梁山伯將賞賜中的一半都取出作爲感謝他們修墓的酬勞。他們都是真正的老實人,許下承諾不會傳揚出去,就不會傳揚出去。
“梁大郎,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換上衣服,我們先去不遠處的小屋暫歇。”
接應之人遞出乾淨的衣服,又說道:“公子已經派了遊俠兒接應,就在木屋裏等候。等他們幫你易容之後,你就用裴家庶子的身份和路引離開會稽,先去吳興暫住一陣。”
這裏原本葬着不少士族的墳塋,他們的墳被遷走後,困龍堤下留下了不少以前巡邏和守墓人住的廢棄屋子,正好給了他們方便。
梁山伯脫下身上的殮衣,將他們裹進已溼了的毯子裏,提在手裏,點了點頭。
“好,聽從馬兄安排。”
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在風燈的指引之下,幾人摸索着向着前方而去。
風燈的光芒閃爍不定,忽暗忽明,衆人的腳步也隨着風燈的明暗忽走忽停,遠遠看去,猶如遊蕩在這片龍地上的幽魂一般。
待走到一半,梁山伯回過頭,定定地看向“九龍墟”上自己的墳塋。
片刻後,他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終是長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投身於無邊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