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家族的子弟並非一定喜歡這些祕而不傳之術,只不過爲了繼承家中“傳統”,哪怕強迫自己成爲中間接力的一環,也要把這種本事繼承下去。
所有家有祕術的家族,就算學藝不精或天賦太差,家中藏着的經典一定是背的滾瓜爛熟,這樣,即便自己沒有辦法達到“道”的境界,子孫後輩中還是會有機會將家族的傳統發揚光大。
就如祝英臺家得了衛體的傳承,要求子女一開蒙便學衛體,傳承七代,終於有祝英臺在衛體上得到了大成。
東海徐氏的醫術出衆,即便是在北朝的鮮卑人,也公認徐家的醫術當世最精,中原內外的醫者向徐家求教者不知凡幾,幾乎每朝每代都有徐家人治好各種重症難症的傳說,讓患病者心生期冀。
畢竟醫術不同於其他祕術,算學不好可以找人算,天文不好對其他人也沒什麼影響,可只有醫術,是實打實能夠救命的。
東海徐氏,便是以這種方式成就了當世第一的醫家門第,立足數代而不可動搖。
而劉有助出事,梁山伯也好,馬文才也好,會第一時間把希望寄託于徐之敬而不是其他醫士,實在是事出有因,概因徐之敬的父親徐雄和祖父徐文伯,都是太有名的人物。
徐文伯有一個世人皆知的故事。
他曾出仕宋廢帝,而宋廢帝劉昱是一個以荒淫兇暴著稱的皇帝,有次出遊歸來,遇到一個懷孕的婦女,他自詡擅醫道,便妄下診斷:“腹中是個女孩。”
他問一同出遊的徐文伯,徐文伯診斷後答道:“腹中有兩子,一男一女,男在左,青黑色,形體小於女孩。”廢帝心中不悅,竟然要當場下令剝開孕婦肚子查驗。
那孕婦聽到皇帝的話,驚得幾乎要死在原地,徐文伯有惻然之心,只好小心翼翼勸皇帝:“陛下如動用刀斧,恐怕腹中胎兒會有變形,還是讓微臣用鍼灸好了。”
孕婦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徐文伯蹲伏於地,小心下針,還要安撫孕婦情緒,弄得大汗淋漓,終於大功告成,四個時辰後,兩個嬰兒呱呱墜地,母子平安,果真如徐文伯所料。
宋廢帝在等候過程中實在不耐煩先回了宮,後來是宮人傳報的消息,那時候他對孕婦的興趣已經過去,一句“知道了”就結束了此事。
宋廢帝荒唐間殘害庶民的事情數不勝數,徐文伯一直以謙遜的態度和卓越的醫道與之周旋,救過無數百姓。
他歷經宋、齊、梁三朝,是人人都稱讚的仁心高德之人。
至於徐之敬的父親徐雄,則是曾提出“醫治無類”而徹底觸怒了士族,後來被陷害彈劾丟了官,再也沒有出仕。
正是因爲有這樣的家風和如此讓人肅然起敬的祖、父,梁山伯和馬文才根本就沒有想到徐之敬有拒絕醫治劉有助的可能。
在他們看來,有一個寧願一生不出仕也要救助庶民的父親,徐之敬哪怕再怎麼有士庶之別,無非就是到討厭庶人的粗鄙這種程度,又或者會刁難一番,可這樣明晃晃的表現出自己的厭惡之情,甚至連半點妥協的口風都沒有,自然是讓梁山伯和馬文才等人頓時驚在了當場。
如果他去馬家求家醫去給自己家下人治病,馬家會同意嗎?那個家醫會同意嗎?他爲什麼就篤定把人擡來自己就會救人?
他越想越是諷刺,搖着頭對門前兩位同門說:
“道不同不相爲謀,你們請出吧。”
劉有助傷在胸腹之間,其實並沒有傷到心肺之類的要害,此前聽了梁山伯一路的安慰,對自己的性命還抱有極大的幻想,一直死死望着面前唯一的希望。
可聽到徐之敬的話,再看到他搖頭請他們出去後,原本有多大的希望,如今竟有多大的絕望,劉有助眼中最後一點神采也慢慢熄去。
馬文才看着徐之敬,開口說道:“徐兄,看在同門的情面上……”
“規矩就是規矩,我昔日曾立過誓,再不救任何庶人。”
徐之敬冷酷無情地回絕了馬文才的請求,轉身就要離開。
見到他要走,馬文才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臉上都是懇求之色:“徐兄雖有規矩,但也有話叫事急從權,在下多年來蒐集古籍,家中有許多醫書善本,願送于徐兄抄閱……”
“爲什麼學醫之人就要嗜醫書如命?”
徐之敬不屑地扯回自己的袖子,“我不但不治庶民,還是個庸醫,馬兄,還是趕緊去請別的醫者要緊!”
馬文才回頭看了眼門板上躺着的劉有助,此時他的手已經緩緩離開了身上插着的蛇叉,顯然已經沒有了求生的鬥志,忍不住一咬牙,鄭重說道:
“劉有助是爲救我而傷,我欠他救命之恩。如今再請醫者來救人已經來不及了,我也不讓徐兄白白治病,徐兄若有什麼要求,不妨說來。他是爲救我而傷,只要馬某能做到的,必定不會推辭。”
所有人都沒想到馬文才會這樣說,風雨雷電更是露出了不認可的表情。
一句“只要馬某能做到的”,實在是牽扯太大,就算是馬文才情急之下做出的許諾,也太過草率了。
“他救了你,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救你時不見得就想着要你還,你又何必急急忙忙上來這樣求我?”徐之敬似乎是對馬文才也起了興趣,不以爲然地說:“他爲你而死,就算是義舉,你妥善照顧他的家人報答了他便是!”
梁山伯看着劉有助的眼睛一點點失去神采,心中也是着急,不停地拍着他的臉,想要和他說話,重新振奮起他的求生*。
“還請徐兄成全!”
馬文才猙獰着面孔,一揖到底。
徐之敬看了眼馬文才,再見撲在劉有助身上滿臉驚慌之色的梁山伯,似乎猶豫了一下。
“如果我說,我要‘天子門生’的名額呢?”徐之敬的眼睛裏有什麼在閃爍着。“會稽學館中五個‘天子門生’的推薦,我要一個。”
徐之敬沒在會稽學館讀書,但掛個名卻是不難。但他又實在難以忍受和庶人一起讀書學習,所以情願日日在這私院中不出,也不要和褚向一般放下面子,混在學館中就讀。
可若說他心裏對“天子門生”毫無野心,那一定是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