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顯然頗爲高興,執着她的手以示安慰。小皇子的生母貴妃也收斂了得意,恭敬地向皇后斟酒。
“皇孫已經滿五歲了,朝臣皆請奏立他爲太子,不知皇上做何思量”太后冷冷地瞥了皇后一眼。
“母后,朕以爲皇兒雖是長子,卻不是嫡子,此事還是再議吧。”皇上陪着笑,輕輕撫摸皇后的手背。
貴妃的臉色旋即一沉,其餘的妃嬪則暗換眼色,怒氣與怨氣如藤蔓般纏繞在皇后身上,她低着頭,雙頰的胭脂好似嬌羞的紅暈,但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
宴上只有一個人事不關己,那便是末座的柔妃,她玉手支着秀頷,娉婷美目笑吟吟地望向窗外的桃花。見玉珩看自己,便側過頭,悄悄舉杯跟他致意,彷彿一起鄙夷這陰暗紛繁的皇宮。這個女人好像在哪見過玉珩皺起眉頭,只覺心口一陣悶痛,他分明不用走進這些恩怨情仇,卻緣何會對那聲名狼藉的皇后動了惻隱之心
三日後,玉珩按時去鳳棲宮奉茶,經過貴妃寢宮時卻聽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小皇子、小皇子薨了”
“臉色發青,又是被毒死的”
“天哪,那個妖女皇上是被下了蠱麼,要縱容她到什麼時候”
衆人驚慌而怨憤,目光落在玉珩手中的漆盒上,幾個悲憤的宮娥頓時衝上前來,搶過漆盒砸在地上。
“又要去討好那個妖女吧,虧你曾是世家公子,受了宮刑後就變成了卑賤的走狗。”
玉珩並不辯駁,只繼續往前走着,那天的路格外長,他到綺夢亭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皇后一襲素衣坐在亭中,酒罈和酒杯倒了半桌,醉意甚濃,臉色卻蒼白得可怕。
玉珩站在亭邊,努力以局外人的目光審視着她,夜幕下的白影,分明足夠詭異,可怎麼看都依然不像妖女。
“你的茶具呢”
“被人砸了。”
“對不住,連累你了”她的聲音含混不清,纖弱的身體從石凳上摔了下來,也不起身,準備一醉如歸。
“停手吧,別再做這些惡事了,好不好”玉珩搖撼着她的肩,似想把她從怨念的噩夢中喚醒。
“爲何要讓自己陷入可怕的漩渦呢,你可以像柔妃那樣,做個清寧平和的女子,會很快樂的。”他擁住她微涼的身體。
她突然驚詫地看着他,美目涌動着悲慟與決絕,翕了翕脣,終還是沒有說話,而是扯過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劇痛從手臂漫延至全身,連神志都有些恍惚了,這錐心噬骨的疼痛爲何似曾相識
“我恨你”她哽咽的聲音滿是悽怨,卻依然抓着他的手不肯鬆開。
玉珩仍七日去一趟鳳棲宮,皇后卻已不在亭內飲酒。宮娥說她把自己關在寢殿裏,不見任何人。
這日,他又在廊下徘徊,初夏的陽光溫暖灼熱,連牆角的野花都爭相綻放,她的寢殿卻依舊死氣沉沉。
紫檀雕花窗緩
他將她最喜歡的冰玉玲瓏盞遞了過去,正欲傾吐些心聲,她已將窗門關上。
“不用我相陪嗎。”
“費心了”
好在自小皇子逝後,宮內不再有人暴斃,衆人都暗暗慶幸,說妖女終於有所收斂。不知爲何,本該高興的玉珩心底卻泛起隱憂。
十二月初三,柔妃誕下一名小皇子,皇上龍顏大悅,下旨普天同慶。朝廷內外皆言小皇子乃吉星轉世,能使妖女心存畏懼,以致他出世之前都不敢再作惡。
“今日是去鳳棲宮的日子吧。”皇上的心情很輕鬆,彷彿終於揮散了多年的陰霾,從此雨過天青。
“是的。”玉珩有些忐忑,他猜不透皇上的居心,也看不懂皇后的痛楚,這兩個人好似有着千絲萬縷的干係,又好似陌生人般無盡疏離。
玉珩搖搖頭,提着漆盒朝鳳棲宮走去。半途上,天空又飄起紛紛揚揚的雪絮,宛若初見時候。
不論她怎樣沉默,今日定要約她出來賞雪。他如是想着,卻遠遠望見綺夢亭那抹淺紫色的身影。
她嫺靜地坐在亭中,執着青銅爵的柔荑,彷彿有着迴轉時光的能力。
“是不是有些納悶我們好像認識許久了,又好像今日才認識。”她側過頭,嬌貴和冷傲褪去,唯剩沁骨的哀怨與溫柔。
她向他敬了杯酒,袖口上綴着幾朵潔白的梨花,是初見那天穿的紫紗裙。玉珩突然想到她其實很節儉,並不像傳聞中那樣。他甚至還想起,她喜歡紫色、喜歡梨花、會多情地把花瓣上的露水當做淚珠,輕輕撫弄花枝的模樣讓人極盡憐惜。
“我想喝之前收的離人含淚笑,你有帶麼”
“還真是心有靈犀。”玉珩淡笑着,俯身準備茶具。
皇后緩緩起身,在階沿坐下,雪花落在如墨的青絲上,宛若倦怠的白蝴蝶。
“陪我坐一會兒吧。”她捧着玲瓏盞,慢慢地啜着。
“你今天心情不錯。”
“嗯,要結束了呀。”她揚脣淺笑,嫋嫋茶煙飄到琥珀明眸中,凝成了氤氳的霧氣:“玉珩,我收回那天的話。”
“早該收回了,莫名其妙的恨意還真是讓人寒心。”他笑着,吹落她肩上的雪屑。
她無言,微涼的手指輕撫着他的手臂,那被她咬過的痕跡,默然間,淚珠已披了一臉。
“茶的味道可以嗎我還沒品過,給我喝一點。”他忙轉開話鋒。
話音未落,她卻執起玲瓏盞,像飲酒般一飲而盡:“這茶的名字太悲傷,你還是別喝了。”
寒風襲來,玉珩正想問她冷不冷,卻發現她閉着眼睛,臉頰挨着他的手臂,似乎已經入睡。
“困了嗎,我送你回寢殿吧。”
“珩哥哥,叫我一聲琬琬吧,已經好久沒有人這麼叫過我了。”
“琬琬”
“嗯”她答應着,脣畔的苦澀散去,化作一抹溫寧:“我累了,想睡一會兒,不用叫醒我,讓我做個好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