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坐着的阮仲卻鎮定,抖着手自懷中掏出瓷瓶,倒一粒放嘴裏。
顫抖沒有立時減緩。
冷汗亦還在涔涔下。
上官妧伸手向那瓷瓶,“我瞧瞧?”
她原想搭脈,瞧他隨身備了救命符,知是經年在受醫治,乾脆直接看藥。
那廂藥效漸起,阮仲開始平復,唯汗流不止,溼了大半衣衫。
“皇后該等急了,主要是等你。”上官妧起身向競庭歌,“他既緩過來些,先回去,我慢慢再研究,是叫明樓翠吧?那時你當着整個鎖寧城喊過。”
最後這句實在很像諷刺,偏這姑娘如今言行,平直得有如出家人。競庭歌“嗯”一聲,“素日裏應該還要飲湯藥。”
終沒把扎針的事說出來,她直覺得阮仲不願讓阮雪音以外的任何人脫他的衣。
“湯藥的方子,我知道。”阮仲道,由鍾叔攙着站起,聲極虛弱。
競庭歌放下半顆心,“也是,素日她寫方子、揀藥材、煎藥你都在旁邊。那好辦多了。”
上官妧聽在耳,神情滯了滯,沒說什麼。
四人復前行,總算在山腰上遇到過來接應的兵馬。
蔚人。
競庭歌想起自己重返鎖寧前給慕容峋那封傳信,無鉅細交代應對之策:比如真相若暴露,祁國發難,不要回;比如明面上勿幫,一旦蔚境這頭的崟國叛軍出動,可以暗中加碼相助。
顯然慕容峋是全聽進去了,此刻這些蔚人,正爲中宮效力。
中宮也確等得急,破曉暗色裏廊下徘徊,見到競庭歌,都沒多看阮仲一眼,拉了她往內院。
“山河盤給你送來了。”她匆匆道,“開始吧。”
競庭歌眨眼,“皇后殿下,我一日一夜沒喝水。”
阮墨兮當即倒來三杯,在她面前一字排開,“先生請用。”
競庭歌得趣,“還很餓。”
阮墨兮三步並兩步至門口,揚聲讓備膳,“有多少來多少,照那字條上的做!”
“字條?”競庭歌實在好笑,忍不住問。
“我問君上你愛喫什麼,他寫了張紙過來。”阮墨兮關上門,走回來。
競庭歌笑不出了,神色歸肅,望向面前方盤。
“殿下想讓我開始什麼。”
她問時目光已凝,黑曜石盤上錯雜迂迴的青金線條劇烈流動。
不止於西邊崟國故土,而是整張盤,都很劇烈。
“母親說競先生最厲害的不是兵法。”
夏杳嫋竟不止藏在幕後,還在攪弄風雲。“皇后此回合這般聲勢,原是有姝夫人幫謀。”
“山河盤可窺這大陸上一切有形蹤跡,當然能追蹤顯着得不能再顯着的行軍軌跡。還請先生,一一道來,本宮會,實時傳令。”
屋內更漏聲輕,曦光在窗外升起,投出模糊的花影兩三枝,淺黑淡白,全無春意。
“不是你以爲的那麼簡單。”半晌競庭歌道,眉眼森森,“山河盤顯山川河道行跡,包羅萬象。有些動靜,乍看像卻可能並非行軍軌跡。以此爲憑制定戰略,有很大風險,一旦失誤,自食苦果。”
阮墨兮想了想,“我很好奇,這青金線條長得都一樣,真要助力戰事,先生如何區分作戰幾方?”
“找到不同線條的起始點。比如祁國的軍隊一定會以祁境爲始,崟、蔚亦然。而目前後兩者是一隊,可歸爲一方,不難分辨。”
阮墨兮笑了,“迫不及待要看先生動用傳說中的蓬溪山神器。”
競庭歌揚眸瞥她,“外間戰局如何,我還一無所知。”
“先生從盤上瞧不出大概麼?”
競庭歌剛要說能瞧出滿盤飄零又瞧不出輸贏。
忽然怔住。
滿盤飄零。
復盯緊阮墨兮,“好大的胃口。你還拉了白國參戰。這是要重演正光十三年?”
“怎麼是我呢。”瓷娃娃美人莞爾,指外間,“上官姐姐同女君交情匪淺,前年去韻水接文姨遺骸時,還深談過。”
競庭歌冷笑:“深談什麼?對同一個男人愛而不得,要合謀報復?”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勸服女君的是她。”
報復誰?顧星朗還是阮雪音,或者他們兩個?
白國如今被祁蔚南北夾圍,此番段惜潤要動兵馬,必是往北攻祁,而一旦發動,南部的蔚軍完全可以如法炮製這頭邏輯,擇機進退,適時相幫。
“先生還覺得我說要聯手滅祁,是句大話?”眼見對方沉吟,阮墨兮再道。
“可前年冬先生分明”
“那回合顧星朗可能被篡位誅殺!祁廷或迎來社稷動盪,而我們南下攻伐,也不過取其國土二三。彼時信王若勝,爲固其位,必要考慮穩定國內軍心和國外邦交,不會急着動兵收復。”她說得很快,盯死了阮墨兮,
“同樣是冒險,區別大了。”
“那依我之見,這回合也”
“你剛不是說顧星朗已經傳令大祁全境備戰?說明他已有預判!全境受威脅,與一個北境被入侵,哪個嚴重?對了,那年北境被我們攻打時他因南邊白國之亂,損了兵力,又因信王謀逆朝堂搖撼,才選擇息事寧人。今非昔時。怕只怕,攻伐不成反被滅!”
阮墨兮臉白了白。
旋即想起什麼,笑意浮現,“險些被先生嚇住了。此番祁國國內,未必就不搖撼。”
競庭歌一呆。
沒由來想到“公天下”三字。
“你都知道些什麼?”
阮雪音是沒有把關於姝夫人的發現告訴競庭歌的。
因國之站位,因不同時期的立場博弈,因情,因理,所有攜手與相抗、契合與錯失在局中人之間往復穿行。
而結果所因循的,正是那些契合與錯失。
“先生快快指點江山吧。兵貴神速,大祁都備戰了,頃刻便會戰火四起。”
叩門聲響,是膳食已備,阮墨兮接了,殷勤擺桌,讓競庭歌先用些。
競庭歌卻再次凝眸盤上,全神貫注看了許久。
“怕是已經戰火四起了。有輿圖麼?拿最大的來,掛牆上。”
阮墨兮不明白有了山河盤爲何還須輿圖,反正照辦,都安排妥了不見阮仲,方知是早先毒發,此刻正在客房休息。
上官妧也在。
門半掩着,她進去便見美人燈下側影,面前帕子上攤了一小堆黑乎乎的粉末,像是藥粉。
阮仲倚牀頭,半闔眼,聽得聲響,擡眸一瞥。
“五哥好些了麼?”
阮墨兮唯二兩次喚他哥,一是那時他佯逃蔚國避禍、她力勸他回去,一是此刻。1
“換個叫法。”
阮墨兮不明所以,仍是從善如流,“那叫兄長。兄長此刻覺得如何?”
“半死不活。恐難爲皇后殿下用。”
“兄長說笑了,既還活着,既傳信舊部,便是心志未熄。”阮墨兮牀沿邊坐,阮仲蹙眉,她趕緊往後退了些,打趣道:“看來只有六姐姐能與兄長親近。”
“謀局了局,都不宜拖延。此番你我皆爲橋,無論他們誰先過河,我們都會被拆,所以”
“所以我們要先過河。”阮墨兮殷殷點頭,“現下你我於蔚國有大用,咱們亦須借其勢,還請兄長盡力。”
“真過了河,你要做什麼?”阮仲看着她。
他該沒怎麼用力,那目光卻陰鷙,厲沉沉壓過來,叫阮墨兮想起質問臣工時的父君。
比父君更甚,孤狼一般,懾得人心底發寒。
“當然是奉兄長爲君,光復我崟國。兄長在凌霄門上說過的,不會改國號。兄長還說,要該世襲爲禪讓。”
最後這句教阮仲怔了怔。“你依舊做蔚後?”卻咂摸不出所以然,繼續問。
“自然。難道兄長以爲我想做女君?我已經有兒子了,你還不知道吧。他會是儲君。”
會麼。阮仲腦中閃現競庭歌的臉。“有一件事,你馬上去辦。”
阮墨兮聽他是定了心要開始佈置,喜從中來,點點頭。
“把我還活着且十分康健的消息傳出去。最好,傳得青川皆知。”
阮墨兮生怕耽擱哪怕半刻,當即出門,連夜安排,第二日近午時方又過來瞧阮仲,後者剛起,正在喝上官妧照他口述煎制的湯藥。
他始終沒提鍼灸之事,喝完藥,很快被競庭歌請了去。
“姐姐可得十二分用心治他,眼前景況,咱們的君上遠不及他靠得住。”待人出去,阮墨兮悄聲,瞥競庭歌所在方向,“那位就更是過河拆橋的主。”
棉州日燦,中宮別苑,滿庭蜂蝶繞香花。
上官妧卻心如平湖得看不見四季,只無謂點頭:“阮雪音的法子我還沒鑽研透,光那藥丸,就有一兩味沒識出來。倒是喝的,他一口氣背出單方,以之爲憑,能摸出些門道。”
阮墨兮喟嘆,“辛苦姐姐。無論如何,要保他的命到功成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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