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八百七十章 鴛鴦錦
    阮雪音在車內昏沉沉,時睡時醒,阿香每隔半個時辰加塗藥膏。

    小腿是肉眼可見地腫起來了。阮雪音纖細,雙腿勻稱修長,半邊一腫脹,格外明顯。阿香看得難過,乾脆將皇后殿下兩腿一直擱在自己腿上,不時輕揉無傷的內側,讓她舒服些,也緩解痛癢之症。

    據殿下自己說,是有所緩解的。她因此高興得很,更賣力,同時有問必答,將走之前霽都的狀況無鉅細稟報。

    這幾個姑娘送來得真是時候,幫了何止一個大忙。阮雪音感念,想起淳風笑靨,也有些高興起來。

    入夜她再次醒,覺得腿上緩了些,精神好了些,豎耳聽外間,全不聞說話聲。

    “一直沒人說話麼?”

    她以爲是昏睡期間錯過了。

    “回殿下,白日裏有的,雖聽不清內容,但有。瑜夫人和那公子都說了。”

    阿香低嗓答,當然因偷聽失禮,儘管根本沒聽清。又覺外頭兩位分明不一般,那公子更是儀表堂堂,礙着身份規矩,她沒法兒向皇后打聽罷了。

    阮雪音稍沉吟,讓她去請瑜夫人進來,就說夜裏風大,容易着涼。

    以爲會被婉拒。

    畢竟十年未見,哪怕礙着人不得訴衷腸,相挨而坐也是好的。

    紀晚苓卻在下一刻矮身鑽入,反手關門,緊抿着脣坐到對面。

    是該問不該問呢?自己和紀晚苓,近五年交情,箇中曲折說深不深、但又確實淵源匪淺。

    阮雪音只踟躕了半瞬。“聊得不好?”

    紀晚苓從來也是難與人剖心的性子,便對淳月都是講一半藏一半,彷彿向旁人盡訴自身苦樂,是某種涵養上的缺失,是她這樣的高門閨秀不能犯的錯。

    但許因不在皇宮而在山野,許因昔年幫她解除疑惑、如今又將顧星磊帶到她面前的,始終是阮雪音。

    這件不能對旁人訴說的她的私事,情愛之事,在此刻,居然可以對阮雪音開口。

    “他不是星朗。我們,跟你們,不一樣。”

    能開口已屬不易。

    阮雪音雖沒完全聽懂,有所覺知。“在我看來,都是一樣。”

    紀晚苓擡眸看她,“若非我已熟知你性子,會覺得這是一句炫耀。”

    “感謝光陰。”阮雪音雙腿蜷着,很淺地笑起來,“記得那年去披霜殿拜訪,也是這般相對而坐。”

    “你盡心竭力要解我和星朗的誤會,雖如願以償,卻是賠了自己。”

    阮雪音細忖這句話,竟無錯處。

    紀晚苓深吸一口氣,下了很大決心似的:

    “我是因羨慕你,纔對他生了不該生的期盼。希望他待我如星朗待你,人前端智莊嚴,人後赤誠甜蜜。”

    她勉力保持風姿,卻壓不住心中苦悶,不待阮雪音回,一股腦往外倒話,

    “本就不如你們,十年分別,他歷經生死閒居山野,更看淡世事,更不會耽於情愛。偏我,十年傷懷,鬱積了太多遺憾,一朝得到機會,巴不得加倍填補。”她更覺自嘲,澀然一笑,

    “是不是光這麼聽着,已覺我和他會成怨偶,不得善終?”

    阮雪音搖頭。

    紀晚苓難得發急而毫不掩飾,“那你告訴我!”

    這題本不難答,卻須細細措辭。車內太憋屈,阮雪音身子不適,也便有些影響水準。

    她望了會兒紀晚苓身後窗格間的月光。

    “瑜夫人認爲君上待我,破舊習、立新規,甚至還有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袒護與支持——所謂摯愛深愛,歷代君王不能及。”這話是昔年在呼藍湖畔紀晚苓說的,她記得很清楚。【1】

    紀晚苓也記得。“難道不是?”

    “是。但若有一日,他因他的責任須妥協,須犧牲與我的白首之諾,甚至捨棄我,我亦不會因此,就覺得那摯愛深愛是謊言,更不會覺得是他變心愛弛,或者對我的感情不及他自己的理想抱負。”

    紀晚苓看着她。

    “非是我有多大度,多識大體顧大局,而是理想與感情,原就是沒法較高下的兩件事。且人生在世,真正明白何爲愛、如何愛人之前,先得是一個完好的、有始有終的自己。他是君王,攬天底下最大之責,所作任何決策都該顧及全盤,以最多人的利益爲準繩。以此爲道理,所帶來的任何結果,包括犧牲情愛,我對他都只會敬重感佩。因他首先,在履行自身責任,而我完全理解且支持,這便是我對他的,摯愛深愛。”

    紀晚苓不確定這番話是否在解答方纔之問。

    似乎不是,又似乎是。

    而阮雪音本沒想這般剖陳,是因某種對於前路的預感麼?她在答紀晚苓,也似在警示自己。

    谷</span>“其實是想說,情愛深淺,並不能以某一項抉擇或表現爲依據。我不認爲一個君王爲美人棄江山便是情深,他可能真的昏聵,以幼稚自私之法證明愛意,卻因此損害了許多人。江山是萬民的江山,不是君王的籌碼。同樣一個爲江山棄美人的君王,未見得就寡情,他可能傾盡了畢生溫柔,午夜獨自痛苦,卻對得起萬民,擔得起天下。”

    紀晚苓爲這兩段話出神,幾乎忘了自己和顧星磊正臨的困境。

    “你——”

    “我就打個比方。”阮雪音亦覺過火,不知爲何要這樣條分縷析地譬喻,忙往回拉,

    “三哥,如你所說,半生大起大落,自有一番心境,且丟失記憶幾千日,近年才慢慢拾起。他此刻待你冷靜,不似你期盼的熱烈,未必就是對你情意不深;再兼我述了時局,他或是不想以他一人之願,干擾你抉擇,讓你對你的家族,抱憾終身。”

    長夜在加深,月光在變亮。

    紀晚苓久久盯着阮雪音的眼,看月光在她髮絲邊緣鍍上銀邊,那雙眸子真是清冽,藏了箴言。

    “相互理解到神魂得以共鳴,然後相互支撐,儘量長,儘量久,到白首之刻。”阮雪音也有些出神,“真正相愛之人,應該都是一樣的。”

    舉凡能如此,都是一樣,算真正答了最早那一問。

    “不知爲何,哪怕你萬般理解,一心支撐,無怨無悔,”半晌紀晚苓道,“總覺得星朗不會讓你受這種委屈。他會以他之智,平衡抉擇,力求兩全,一如過去每一次。”

    阮雪音怔了怔,忽有些難爲情,“都說了剛只是打比方——”

    “我也只是打比方。”紀晚苓笑笑,“多謝。”

    阮雪音還未及體會這句謝,但見她起身,打開車門再次將阿香換進來。

    “瑜夫人這是——”

    到底是小姑娘,來回折騰都在眼裏,終於耐不住問。

    阮雪音微微笑,“這人心要是活過來了,砰砰地跳,比流水更堅定,不捨晝夜。”

    六月夜,風疾卻不冷。前室上紀晚苓兀自坐好,整理裙襬,都妥帖了開口道:

    “早先我——”

    “早先我——”

    卻與身邊人話音重合,以至剎那寂靜。

    “你說。”

    “你說。”

    又重合,更長的寂靜。

    然後顧星磊低低笑起來,“早先我溫溫吞吞,不清不楚,生氣了吧。”

    從前紀晚苓會否認的。“嗯。”此刻卻乾脆,等着聽下文。

    沒有下文。片刻後只覺右側氣息漸濃,熱意靠近,忽腰間一麻,是他手臂繞上來。

    “入夜了纔敢動作大些。早先這樣,約莫要被你的隨護揍個半殘。”

    “誰敢?”紀晚苓從沒聽過他說這種話,一時詫異又痛心,“你如今——”

    “沒試過,但應該真的不會打架了。身手這東西,要練的。”

    環攬腰肢,其實也要練。兩人從前不曾這樣,偏頂了未婚夫妻的名頭好幾年,此刻舉動,照理尋常,卻因是頭一回,紀晚苓的腰,顧星磊的手,俱是發麻,越來越麻。

    “總覺你比從前瘦了。”

    “那時候還小,沒長開,自然顯得圓潤些。”這話答得叫紀晚苓臉紅,卻不知什麼緣故。

    爲印證此說法一般,顧星磊稍用力感受了下,“一點肉都沒有。”

    這一下其實輕,紀晚苓卻是受不住,隨那力道便歪了身子,半倒進他懷裏。

    “我真要捱揍了。”顧星磊聲更低,仍帶笑。

    “這麼黑,他們又忙着看路,”紀晚苓臉紅到耳朵根,整個人發燙,“瞧不見。”

    這懷抱真是厚實溫暖,許多年前仰望高高馭馬在上的他,就想象過,想象過無數次,置身其間的畫面。

    十年已逝,想象的畫面早已模糊,卻還給她無比真切的一抱,一瞬抵十年。

    “你與三哥這段,才確叫人相信,”便想起出來前阮雪音最後說,“念念不忘,真的有迴響。”

    【1】602滿船清夢壓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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