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光腳過人間(一)
    冷宮審問發生後整整三日,煮雨殿一片死寂。

    到第四日,挽瀾殿密旨傳至冷宮,內容極簡阿姌被逐出宮。

    當事人意外至極,聽到旨意時幾近呆滯,最後提了一個要求她想見顧淳風。

    衆所周知,淳風殿下貪玩,自記事起便開始探索祁宮內的角角落落。

    除了寂照閣那樣的禁地,以及冷宮。

    幼時她想去,母妃不讓;待到十幾歲時,又沒了興趣——

    相比偷溜出宮的樂趣,冷宮有什麼意思。

    所以景弘七年,十月的最後一天,下了整夜的大雨到清早方停,顧淳風踩着潮溼路面上滿地頹萎的黃葉,隻身進了冷宮。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此後漫長的歲月裏,她再沒來過這裏,就像有些人與時光,此去經年,別後永不見。

    她推開那扇高得離奇的破敗殿門,微微寒溼又腐朽的氣息撲面打過來。阿姌就在正廳,沒有坐,也沒有跪,只那麼靜靜站着,似乎已經站了很久。見她進來,凝固的臉上浮出一些笑意

    “我不到卯時便起來了,一直在等你。”

    “你倒睡得着。”

    顧淳風沒什麼表情,走近了,看着對方那張有些陌生又極盡熟悉的臉,冷聲道

    “我竟不知,陪在我身邊九年的人,原來長這樣。”

    阿姌這纔看到,她眼下烏青,形容憔悴,似是徹夜未眠。

    “你都知道了。”

    “夕嶺最後一日,九哥叫我去認幾個死人的臉。我自是不認得的。但這麼莫名其妙的事,豈有不問之理?他當時沒說,這兩日,卻是不得不告訴我了。”

    阿姌那張臉像是已經木然了許久,以至於此刻眉眼間的動容都顯得生硬。

    “過來坐吧。”

    她轉身走向四天前顧星朗坐過的那個位置,示意淳風來坐,又突然蹙眉,俯身用衣袖將椅子擦了擦

    “只是四天沒人坐,便又落了這麼些灰塵,這冷宮,到底比別處更容易髒些。”

    顧淳風瞧着她用衣袖擦拭座椅的嫺熟樣子,莫名火起,聲音更冷“你是相府大小姐,身份雖不及我尊貴,卻不必爲我做這種事。且瑾夫人如今是我嫂嫂,你是她姐姐,我也該敬你三分。”

    “習慣了。”

    阿姌不急也不惱,輕輕招手,“來坐。我有許多話同你說,一直站着可不成。”

    踏入冷宮之前,顧淳風的心情和想法是非常明確的。

    此刻卻有些一言難盡。

    她猶豫片刻,終於依言過去;阿姌見她坐定,方至她對面坐下,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桌,遺憾道

    “可惜了,唯一一次你我對坐說話,卻沒有好茶。”

    淳風見她終於以算是對等的方式講話,有些不慣,又平白生出些如釋重負。但氣惱還是在頃刻間蒸騰起來,以至於她聲音又冷了數分

    “是啊,早知你身份如此高貴,這些年我便該好喫好喝將你供着,也能讓你少遞些消息回蒼梧。”

    阿姌依然平靜,看着她那張怒意難當的臉,緩聲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

    淳風一愣,絞盡腦汁往回想,不確定道“彷彿是我在前庭射箭,母妃身邊的玉娘將你帶了進來。”

    阿姌忍不住笑了“你那哪裏是射箭,分明是兒戲。一支軟箭搭在那麼小巧精緻如擺件的象牙弓上,弓都挽不起來,不過是有樣學樣,照着你幾位哥哥的架勢玩耍罷了。”

    淳風臉一黑,譏諷道“你倒當真觀察仔細,連象牙弓都記得。想必從進來那刻起,一切人事就通通被你收入腦中了吧。只可惜第一年你並不貼身侍奉我,無法隨我進父君的挽瀾殿,傳回的消息,想必都價值不大?”

    阿姌不理她挑釁,似乎陷入了回憶“我記得是四月初,天氣很好,煮雨殿裏鳥兒似乎比皇宮裏其他地方都多,我甫一進來,便聽得清鳴婉轉如大戲當臺,你穿了件鵝黃色軟緞裙,站在庭中央半眯着眼佯裝射箭。”

    依照祁國傳統,四夫人必須居住在那四座固定的殿宇,但哪位夫人住哪一座,卻沒有規矩,全憑當朝君上定奪。所以明夫人雖是太祖的瑜夫人,當年卻住在折雪殿。而顧淳風的母妃,定宗陛下的珍夫人,那時便居於煮雨殿。

    淳風與上官妧交好,其中一層,也是因着煮雨殿這道淵源。

    阿姌說這個場景,顧淳風還有些印象。彼時她尚不滿十一歲,自然被養在母妃身邊;而對她來說,當時的阿姌不過是宮中隨便一個小婢女,被髮派到煮雨殿來當差。她甚至想不起她那時候的模樣。

    “你那會兒,就帶着面具嗎?”

    阿姌一愣,似乎也有些記不清,想了想道“帶了。”

    淳風冷笑“你當時也才十三歲吧?每天這麼生活,不累嗎?”

    “這好像,不是我能選的。”她語聲淡淡,仍陷在往事裏,“我看着你挽弓的樣子,總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後來想想,四歲之前在蒼梧,我應該看過不少人射箭。你知道的,蔚人皆擅騎射。”

    她看向敞開的殿門外那棵不知已經多少歲的梧桐,一夜風雨,黃葉落了大半,那光禿禿枝幹在青色天幕下更顯零落,像是已經這樣零落了千年。

    “但四歲前的記憶,實在太淺太薄,我估摸着,也就是一些留在潛意識裏的印象,讓我覺得你挽弓的姿勢彆扭。說起來,我還是更像祁人,愛看舞文弄墨,不喜耍刀弄槍。十八年啊,從飲食到各種習俗,我早就跟你們一樣了。”

    “饒是如此,你也並未將自己當作哪怕半個祁人。我自問待你不薄,這些年你不斷通過我探聽各種消息,甚至利用我接近挽瀾殿,就沒有一刻,覺得愧疚嗎?”

    想起九年來種種,她終於按耐不住,聲調擡高數倍

    “我十二歲那年,你來我身邊伺候,便開始同我講宮外的各種趣事,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利用我偷溜出宮的心思,月月不間斷出宮,以完成你的信件傳送和調遣那幾個人吧?後來九哥登基,你三天兩頭攛掇我去煩他,也是爲能多入挽瀾殿,獲得哪怕一星半點的消息吧?甚至上官妧初入宮,好幾次跟我偶遇,繼而同我交好,想必,也是你做的安排故意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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